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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信与不信:元朝文化下的孔孟之道与王守仁观点对比

时间:2023-07-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总之元朝文化,可称民族文化混合形态,可称中外文化交流形态,却不可称孔孟之道占支配地位的传统形态。与薛说反对的王守仁,也是从祀孔庙的明朝四大名儒之一,却道做圣贤的秘密在于不必信朱熹,也不必信孔孟,只消信“吾心”,即“致良知”,达到内省经验便是“行”[91]。相形之下,清朝还在“夷狄之有君”的时代,就已拜孔孟;入关伊始,又恢复孔子旧谥[92],似乎倒比明朝尊信孔子,其实也不过是权术。

尊信与不信:元朝文化下的孔孟之道与王守仁观点对比

正因如此,当新法存废已化作两宋统治集团内讧的题目以后,无论自称新党或旧党者登台执政,都同样按照构成孔孟道统的历史取向尊孟。这个统,就人而言,是孔子、曾参、子思、孟轲;就书而言,是《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关于二程朱熹将不知何时何人所作的《大学》《中庸》,用毫无根据的臆测和谎言,硬说成曾参传授的“初学入德之门”,子思密授的“孔门传心之法”,以及如何硬说子思就是孟轲的老师等过程,这里不拟讨论[71]。再看那以后的“圣名”变迁史。

本来,宋真宗已加谥孔子为“至圣文宣王”[72]宋徽宗又赏孔子戴天子冕旒,并允许子思进入孔庙从祀[73]南宋初照旧,那不奇怪。奇怪的是与宋对立的金朝。北宋灭亡后,金兵再度南下,攻破曲阜,群指“圣像”大骂:“尔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一把火将孔庙烧成灰烬[74]。但就是领兵践踏孔庙孔林的金熙宗,在做皇帝以后,便拨钱修理孔庙,还搜出一名潜藏鲁地的孔姓族人,将其封为衍圣公[75]。从此出现南北两衍圣公长期并存的喜剧场面[76]

宋金战争,随着金朝迁都燕京后实力削弱,不久形成隔江对峙的僵局。两朝都国事日非,却展开崇圣比赛。金朝又占了头筹,先追封孟轲为邹国公,又先将孟轲像从孔庙后堂迁到正殿,与兖国公颜回像相对侍坐于孔子像两侧[77]。这是中世纪王朝承认孟轲足与“亚圣”颜回比肩的开端。不仅如此,金朝还首开臣民必须回避周公、孔子之名的先例[78],从此非但不可直称姬旦、孔丘,连已取旦、丘之名也得更改。相形之下,南宋直到金亡后四十多年,才加封曾参、子思为公,与颜回、孟轲同列“四配”,与“十哲”相对侍于孔子两侧[79]。这虽比金朝尊孟晚了一步,但总算发明“四配”,避免了“用夷变夏”的恶名。

元朝几乎是重演了金朝的旧戏,也是在南进时先放火烧了曲阜孔庙[80],接着在灭金后又封了衍圣公[81],然后再拨钱修盖更大的圣庙[82]。尽管元朝又加封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83],但那百年间统治者既不重经学,也不崇孔孟。它在灭宋后三十三年,才恢复科举制作为取士一途,而且决不是重要一途[84]。它除了留下“大成”谥号,还留下了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科举考试主要教材的传统,实际上并不认真看待这部小书的作用,因而朱熹地位超过孔孟,倒是在易代之后。总之元朝文化,可称民族文化混合形态,可称中外文化交流形态,却不可称孔孟之道占支配地位的传统形态。

孔子在明朝的遭遇也不佳。朱元璋称帝初,承认元朝赐予的孔子封爵和圣裔特权,但诏书只称“先师孔子”,对圣裔也严加管束[85]。他沿用元朝的科举考试法,专用朱注《四书》和宋人经义,形式和内容限制更严,即所谓八股。这都是对士大夫猜防备至政策的组成部分。明朝列帝对这一祖制都遵而勿失[86]。颜回的地位更跌落,所谓“孔颜”并称已从官方称引中消失。比较起来,孟轲的运气较好,朱熹曲解的《孟子》一直被列为官定教科书,又出了王守仁,声称应直接上追孟轲始明孔子之说,以此排斥朱学。依朱熹的《四书》系统所定颜曾思孟位次,在王学流行后便在事实上被否定。嘉靖九年(1530),明政府下令重定孔庙祀典,便削去孔子王号和四配公号,重谥孔子“至圣先师”,取消了“大成”“文宣”二号,而四配同升为圣,但谥号重定为颜回复圣,曾参宗圣,子思述圣,孟轲亚圣[87]。这样,勉强维系了八百五十年的颜回的亚圣封号,便转让给了孟轲。亚者,次也。如照原来四配次序,孟轲只能坐在子思肩下,是老五,怎能称亚呢?正愤怒于朝臣反对他尊本生父的明世宗,便从倡孝正名角度解决了难题,下令将孔庙塑像全改为木主。因为塑像有坐有站,颜曾子思都是坐在堂上,而他们的生父颜路、曾皙、孔鲤反而从列于下,“安有子坐堂上而父食于下乎?此所谓名不正者焉”[88]。如此一来,孟轲牌位便轻而易举移到了孔子神主右侧,“亚圣”也就名实同一。

真的名符其实了吗?从明初朱元璋作出特别爱读《大学》的姿态以后[89],他的子孙同儒臣讲学,照例只循祖制到“初学入德之门”为止,而且初学向导也总是朱元璋读过的《大学衍义》。但真所谓道不过“三代”吧,明太祖之曾孙宣宗,就曾将劝他读《大学》的一名大臣全家投入监狱。此例一开,他的继承者们甚至连这“初学入德之门”也不愿进了。明世宗将孟轲抬到二圣人的高度,真信吗?他破坏王统继承法,狂信道士妖术,便是答复。儒者们又怎样呢?薛瑄是明朝从祀孔庙的第一名大儒。他传授做圣贤的诀窍,却是绝对盲从朱熹:“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90]照此逻辑,则倘遇朱说与孔孟遗教有悖论,错的必定是孔孟。与薛说反对的王守仁,也是从祀孔庙的明朝四大名儒之一,却道做圣贤的秘密在于不必信朱熹,也不必信孔孟,只消信“吾心”,即“致良知”,达到内省经验便是“行”[91]。人们早已正确指出,这是“禅学”,不是孟学,自然更不是孔学。(www.xing528.com)

相形之下,清朝还在“夷狄之有君”的时代,就已拜孔孟;入关伊始,又恢复孔子旧谥[92],似乎倒比明朝尊信孔子,其实也不过是权术。清朝从开国起就严分满汉,极力防止满族沾染汉族礼仪风尚,他们提倡崇儒重道,无非是“以汉制汉”的策略手段。

康熙雍正乾隆三帝,都曾去曲阜朝圣,伴有种种恩典,尤以雍正的花样最多[93]。但略翻清朝历史,就可知他们重形式远胜于重内容,一切措施首先着眼于维护压迫民族的特权。因此,即使单讲“名”,他们也不轻易施与。

按照历代老例,前朝所赐圣名,必待后朝承认才继续有效。顺治初恢复明嘉靖前孔子“大成”“文宣”旧谥,却不恢复王号,而旧号恢复不过十年,就又取消[94]。不仅如此,明嘉靖时所封“四圣”名号,清初历经三帝百年都不追认。康熙、雍正还在四人后面加了仲由、闵子骞,与孔子号称“一圣六贤”[95],即将颜曾思孟都由圣降贤,称贤也降为与仲闵同列。直到乾隆十三年(1748),才用分别作赞的形式,变相追认明世宗所定四圣封号[96]。所以说是“变相追认”,因为乾隆恪守乃祖乃父传统,凡谕旨都只称孔子“先师”、颜曾等“先贤”,就是说在儒生可被允许称孔孟为“圣”,在皇帝则他们至多称为“师”。

康熙在清代文化学术上的贡献,自当别论。但他自称“被服至道,诵法孔子”“阐扬文教,鼓舞儒学”,则名似实非。他服膺的是“性即理”那类道,他诵法的是朱熹那类假孔子,他阐扬的是“严绝非圣之书”那类文教,他鼓舞的是李光地、熊赐履那类假道学,于史均有明文,无烦赘述。而他的子孙比他更加虚伪十倍。雍正分明欣赏禅宗末流的诡辩论和直觉主义,却声称顿悟得自喇嘛教活佛指授;分明借理学做刀子杀人,却声称不以法杀人,全是在捍卫“天理良心”。乾隆为禁锢思想而鼓励汉学,为禁毁“违碍”清朝的图书而编修《四库全书》,为灌输对清朝的愚忠观念而不惜贬斥对清朝开国有功的降清明臣为“贰臣”。诸如此类,也都早为人所熟知。

表面最尊信的思想学说或道德伦理,其实是自己最不信的东西。这在明清两朝统治者那里,愈来愈形成一贯作风。在这方面,清朝统治者显得更自觉,也就更加伪善。卑鄙的动机可能引出相反的效果,恶劣的私欲可能成为历史的杠杆,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已经指明的道理。正因如此,我们不能用观念去解释观念,不能将明代文化说成一团漆黑或者将清代乾嘉考证学说得一无是处,如章太炎梁启超晚清分别描述过的那样。同样,对于清代统治者的文化政策,也需要仔细估量它的社会效应,也不能予以简单的否定。然而正如反对用行动的动机来判断一切那样,唯物史观也决不忽视观念的作用,这一点恩格斯在晚年曾一再提醒人们注意。我觉得,在估计明、清两代中国文化传统的时候,也许后一点需要给予更大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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