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不等于孔学,儒术不等于孔子之术,在经学史上也不存在一以贯之的孔子传统或孔孟传统。循此逻辑,则无论人们对于孔子思想或孔孟之道如何估计,都不应该成为认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种障碍。
然而近代文化史却昭示那是一个障碍。逻辑与历史出现矛盾,怎么解释呢?除上述诸原因外,还有个难于忽视的原因,那便是“圣名”问题。谁都知道孔子、孟轲是“圣人”,但很少有人注意“圣名”变迁史。因此,误将18世纪中叶清朝统治者重定的孔庙所供孔孟列圣的位号,当作历史传承的一贯事实。从这一误解出发,必定循着同历史相反的逻辑,得出另外的结论,即过高估计孔子思想或孔孟之道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作用。
儒术独尊以后,尽管孔子被称作“素王”,但只在经今文学家中间流行,西汉统治者没有承认,经古文学家也不承认。直到百年之后,汉成帝采纳梅福的建议,“封孔子后以奉汤祀”[30]。这是中世纪王朝“尊孔”的开端,但只承认孔子是“三统”已倒运的那一统的代表者。公元元年,汉平帝下诏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31]。这是中世纪王朝直接授予孔子本人封号的开端。但据我考察,这只可能是古文派对付今文派的一个花招。因为那时僭主王莽已自居为当世周公,周公曾代成王摄政,所以封号的含意是将孔子变作周公事业的绍述者,而头衔为“公”,则否定了今文家所谓孔子是以《春秋》当一统的“素王”说。名褒实贬,那用意是很巧妙的。
东汉列帝虽然一再过鲁祭孔,但不仅沿用王莽赏给孔子的封号,还将孔子后裔爵号由公降为侯。汉明帝曾在孔子故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32]。这是中世纪王朝祭孔时以弟子从祀的开端。魏齐王芳命太常在辟雍祭孔子,“以颜渊配”[33]。这是中世纪王朝在首都讲学处祭孔并以颜回配享的开端,但属于特祭,也都没有授予颜回等弟子封号。
成问题的还有孔子配不配称“先圣”。本来,圣者,通也,凡于事无所不通的聪明人都可称圣,叔孙通便是先例。但汉章帝召开的白虎观经学会议,给“圣人”重下定义,说是“道无所不通”“与天地合德”者才配称圣人[34]。如此则除皇帝外,在先儒中倘选圣人,当然只可有一名,也当然只可选始祖。于是便加剧了周公与孔子谁是圣人的争论。随着古文派在东汉声势日增,“先圣”便成为周公的专称,而孔子只好屈居第二,被派充传达周公“天口”的司铎[35],唤作“先师”。“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36]尽管魏文帝出于权术考虑,一度恢复孔子的“大圣”雅号[37],但不久又被司马氏集团出于同样的权术考虑而否定[38]。此后,东晋南朝都沿袭晋制,称孔子为先师。
北朝却不同。推行汉化政策的北魏孝文帝,仿佛有意令人忘记孔子严辨的“夷夏大防”,迁都改姓之后,便下诏在洛阳起造孔庙,并改谥孔子为“文圣尼父”[39]。这是中世纪王朝在首都造庙祭孔和授予孔子“圣人”称号的开端。北齐沿袭北魏制,在邺都立孔父庙,以孔子为先圣,颜回为先师,命国子诸学和太学师生定期行礼,拜孔揖颜[40]。这是中世纪王朝明确以孔颜并尊代替周孔并尊的开端,但只限于北齐一隅。北周则因推崇《周礼》的缘故,又恢复周公的“先圣”衔头,再降孔子为“先师”,并封他为邹国公[41]。可见政治分裂,文化也出现分裂,对孔子或圣贤的评定,完全视各个割据王朝统治者对儒术的实用需要而转移,哪里是将他视为传统文化的唯一代表呢?(www.xing528.com)
隋朝继承北周制度,对周公、孔子仍然以圣、师分等,但似将孔子谥号改为“先师尼父”[42],却迟迟不恢复孔子后裔的爵邑[43]。不过隋朝也开了州郡学每年举行释奠礼以祭祀周公、孔子的先例。
唐朝是同一王朝内圣名变动最多的时代,也是可证统治者眼里的孔子无非是政治目的之工具很清楚的时代。我曾举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祖孙三代的例证,说明他们尽管命人统一经义,但对孔子是圣是师的看法却不统一,祖父命尊周孔,儿子却命改尊孔颜,孙子又想取消父亲决定而以恢复祖制为名[44]。弄得朝议喧哗,太学生如木偶。闹了几十年,最终固然是唐太宗的规定有效,即孔子称先圣,颜回称先师,在各级学校里都立孔庙享祭,而周公则被驱出学校去做周武王的陪祀,但唐太宗的命意却由此而大白。他决不是孝子,却下令在太学举行释奠礼时讲《孝经》,宣扬忠臣孝子的道理。可知他贬周公褒颜回,实为防止臣民学周公而生野心,倘若士人都把老实听话的颜回作榜样,不是永无天下英雄不肯入吾彀中的恐惧么?“恐惧创造神”,即使如唐太宗那样的英主,也逃脱不了这法则的支配。所以,孔颜同尊,其实更重视尊颜。因此颜回愈来愈走运,屡赠太子少师、太子太师[45]。唐玄宗也特别提倡《孝经》,又将颜回封为“亚圣”[46],开了中世纪王朝同时承认儒有二圣先例。那时上距孔子坐稳先圣宝座不过六七十年,可见中世纪统治者到底不让孔子独圣。
那么,唐代真重孔颜之道么?不然。唐太宗刚封颜回作先师,便又封先秦汉晋一批儒者“并为先师”,数量达二十二名之多[47]。唐高宗在追赠颜回官职的同时,又赠以愚孝闻名的曾参作太子少保。唐玄宗刚封颜回为亚圣,允许他在孔庙里配坐,同时便下令所谓孔门十哲中其他九人及曾参的塑像都改成坐姿[48],不久在追赠孔子为“文宣王”时,又封颜回为兖国公,七十弟子均封侯或伯[49]。表面上孔子及其门徒地位大为提高,实际上这种滥封,恰好表明经学在衰落。颜回没有留下著作,以他为师,不是不要士人去读经么?如果不忘唐朝统治者同老子攀亲戚,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建立老君庙,由皇帝亲祠,庄周等道家名人都封“真人”,《老子》《庄子》诸书都升为“经”[50],那就可知孔颜等所受的礼遇,适足以表明当时经学已降为二等学说。如果不忘唐朝在尊道重儒的同时,佛教在宗教上政治上都拥有莫大势力,皇帝贵族以至一般士民都佞佛,那也可知经学在统治学说中只能被视为鼎足之一。如果不忘唐代科举考试最重进士科,而进士科最重诗歌文章,乃至鼓励经学的明经科变成遭人奚落的仕途,那更可知经学即使在教育领域内的权威也在跌落。
盛唐文化无疑是中国文化史的最有光彩的一页。但在这一页上,孔子和经学的痕迹却最少。甚至连经学史专著,也不理会那时代经学尊孔颜之道和颜回升为“亚圣”的事实[51],更不要说其他学术文化论著了。倘讨论孔子与经学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历史作用,那么如何解释这一页,可能是检验逻辑与历史是否能达到一致的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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