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承认儒术与经学自始便分途的事实,那就不能不承认本世纪初梁启超的说法,即自汉以来,“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因而孔子渐渐地变为董仲舒、何休,变为马融、郑玄,变为韩愈、欧阳修,变为程颐、朱熹,变为陆九渊、王守仁,变为顾炎武、戴震[19],这大体合乎历史。周予同先生指出,这话“颇能痛快地指斥数千年来学术冒牌失真的弊病”[20]。
可是,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个事实——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假孔子,并且都用各自的主观的假孔子否定那位客观的真孔子——的存在,便否定了一种说法,即中国经学存在着一以贯之的传统。
如所周知,自从孔子去世(前479)以后,他的门徒立刻发生分化。且不说当时已有“子贡贤于仲尼”[21]一类舆论出现,子夏、子游、子张、曾参等也都各立门户,互相攻讦[22]。岂止如此,据称是孔子三传弟子的孟轲,自命为孔子、子弓一系传人的荀况,都留有著作。人们从中看到什么呢?看到的是孟、荀分歧,是孟或荀都声称忠于孔子传统,实则改变孔子传统。孔子不爱谈性与天道,孟轲偏爱辩人性论天道。孔子主张听天由命,荀况偏说人定胜天。如此等等,都发生在前经学时期,表明真孔学连“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限度也没达到。荀况是汉代经学家尊信的大部分经传的先师,孟轲则是宋以后道学家崇拜的偶像。他们已在背离孔子的教义,怎能期望他们的后学不步其后尘呢?
如前所说,经学成立伊始,理论研究的取向便被治术需要所左右。所有经学家都自称掌握了“孔子之术”,并且每当重要事件或统治危机发生之际,都急忙从经传或历史中寻求伦理道德的实例,向统治者献可替否。但正如黑格尔所说,“一个灰色的回忆不能抗衡‘现在’的生动和自由”[23]。那结果却是,经学家从各自所抱的经典和传记中间,发现了愈来愈多的从孔子到荀况都不及料的“孔子之术”。还在西汉,这已使鼓励“通经致用”的统治者感到为难,只好增设博士职称以示优礼。从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至汉宣帝黄龙元年(前49),“五经博士”已增至十二员,《易》《书》《诗》各有三博士,《春秋》有二博士[24]。就是说,儒术独尊不到百年,在同一经典范围内,官方承认的“孔子之术”的标准解释,便常有二三家。它在客观上起的作用,只是鼓励经学家按“致用”需要制造冒牌货,连当时人都看到了[25]。
两汉博士都属于经今文学派。在他们旁边,早已站着经古文学派。二者的分野,周予同先生作过很好的论述[26]。古文学在汉武帝前没有置博士的记录,因而近代学者常据此否定他们所宗经传的可靠性。其实历史也提供过相反解释。例如西汉《左传》学的前辈张苍、贾谊,在汉初都置身通显,自然不会去同“备顾问”的博士争地位。而西汉今文学的宗师们,如三家《诗》学开派人申公、辕固生、韩婴,公羊学大师董仲舒,在汉武帝前官运都不亨通,长守博士冷职,位极不过藩王师傅。但这反而成就了他们“文学”之名,并使儒家博士变成今文家的出路。因此,当汉武帝以后,博士专用儒者,性质由顾问官变为教育官,控制了候补官员的选拔权,位卑而权重,却全被今文家独占,并排斥古文学派[27],于是今古文两派势同水火,而古文派争立博士,也可得到合理解释。(www.xing528.com)
如同儒术取代黄老术其实是汉武帝时期政争的一翼那样,经古文学在西汉末向经今文学的统治地位挑战并一度得手,在东汉初又从失势状态而再度争得准官学地位,也是实际政治进程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反射和回声。过程在这里不能细说。有一点可以断言,那就是两汉的经古文学,从刘歆到贾逵、许慎、马融、服虔、郑玄等大师们的学说,非但同样不是初始涵义的孔学或荀学,而且同样沿着“通经致用”的道路,不断变化自身的“学”,以适应统治者变化的“术”。比如,伪造符命,信仰谶纬,是东汉光武帝开创的统治术传统。贾逵便率先用谶纬释《左传》,替古文派争地位。马融、郑玄相继遍注群经,都取谶纬说解释经义,还进一步采今文说以补古文说,构造出所谓“通学”。
至此已可表明,即使在经学“一统”时期,它的内部岂止没有真正统一过,形态也不断起变化。倘若一定要说存在一以贯之的传统,那只可以说有通经致用的传统,学随术变的传统。这是经学作为中世纪统治学说的必有命运,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经学的传统精神,而是君主专制主义必有的历史取向。因而肯定这样的传统,便意味着否定经学本身具有一贯的传统。孟荀出而孔学变形,经学出而儒学变形,通学出而经今古文学都变形,郑王学分而通学变形[28],南北学合而郑王学都变形。由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8世纪,大约一千年间,高踞统治理论宝座的经学,可称作经学的古典体系。然而这个体系,由孕育到形成,由私学成官学,其过程便是一部变形记。在变形的每个转折点上,与其说是在为保存先辈传统而尽力,不如说都在为否定先辈传统而操劳。
这部变形记,从本质上看,倒是千年间中国文化充满生气的映象。所谓炎汉盛唐,固然没有诗人描写的那么美妙,社会文化生活中间的污秽和血迹,决不比近代思想家时常憎嫌的明清时代略少。但包括民族大迁徙造成动荡分裂的三国两晋南北朝在内,整个时代的汉唐文化,无论物质表现还是精神表现,基调是进取的,风格是闳放的,色彩是绚烂的,不以弃旧图新为非,不以讳言功利为是。即使最墨守传统的阶层,比如东汉后以经学世家自炫的高门巨族,主要关注的还是自身血统之“粹”,而非所谓道统之“粹”,在文化上的保守性也远比明清那班理学名臣逊色。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个居于支配地位的学术体系,一个惰性很强的理论形式,仍能从异说别派汲取养料,由自我否定去故求新,当然是有活力的表现。也许,没有一贯的传统,正好从一个侧面体现汉唐文化富有创新趋向的传统。
因而,汉唐经学的冒牌失真固然不足为训,却不能由此否定在中国文化上的客观作用和意义。同样,对于后起的理学,包括程朱和陆王两系的学说,也不能简单地予以否定[29]。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