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和阳关是中原与西域的分界，“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33]。一出关门，便生异域之思；一入关门，便有落叶归根之感。所以东汉时在西域奋斗三十年的班超上书陈情：“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34]班超故事和班超的话成为古代诗歌中常用的典故。武元衡《元和癸巳余领蜀之七年奉诏征还二月十八日清明途经百牢关因题石门洞》：“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还。天光临井络，春物度巴山。鸟道青冥外，风泉洞壑间。何惭班定远，辛苦玉门关。”[35]其《送张六谏议归朝》：“诏书前日下丹霄，头戴儒冠脱皂貂。笛怨柳营烟漠漠，云愁江馆雨萧萧。鸳鸿得路争先翥，松柏凌寒独后凋。归去朝端如有问，玉关门外老班超。”[36]令狐楚《从军词五首》其五：“暮雪连青海，阴霞覆白山。可怜班定远，生入玉门关。”[37]胡曾《咏史诗·玉门关》：“西戎不敢过天山，定远功成白马闲。半夜帐中停烛坐，唯思生入玉门关。”[38]来济《出玉关》：“敛辔遵龙汉，衔凄渡玉关。今日流沙外，垂涕念生还。”[39]诗中，诗人用班超的典故借古怀今，既有对古人渴望回归故土的赤诚之心的深切缅怀，又有对如今身在边关的抗敌将士不得归家的真挚同情，还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雄心壮志。
在远征塞外的将士们心中，出入玉门关成为远赴异域和身归故土的界线。玉门关寄托着远征的将军和士卒热爱家乡、眷恋故国、落叶归根的深情，唐诗表达了将士们的这种观念和情感，唐诗中玉门关是离家去国的“国门”，成为远行者漂泊异乡、将士远征离别相思的意象。卢照邻《关山月》：“塞垣通碣石，虏障抵祁连。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影移金岫北，光断玉门前。寄信闺中妇，时看鸿雁天。”[40]徐九皋《关山月》：“玉塞抵长城，金徽映高阙。遥心万余里，直望三边月。霜静影逾悬，露晞光渐没。思君不可见，空叹将焉歇。”[41]陈羽《冬晚送友人使西蕃》：“驿使向天西，巡羌复入氐。玉关晴有雪，砂碛雨无泥。落泪军中笛，惊眠塞上鸡。逢春乡思苦，万里草萋萋。”[42]西蕃指吐蕃，唐使赴吐蕃不必经玉门关，这里玉关只是用典，代指国门，出玉关即至异域。上官仪《王昭君》：“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缄书待还使，泪尽白云天。”[43]王昭君从这里走出国门，入匈奴和亲。玉门关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出关便是荒凉遥远的异域。这首诗写王昭君，强调的是走出玉门关身处异域时对家乡的思念。王之涣《凉州词》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44]“春风不度”一语双关，道出玉门关里、关外的差别。关里春风浩荡，秩序井然；关外黄沙万里，草木枯黄。关里是故乡，关外即是他乡。戍守和征战西域的将士听到羌笛吹奏的杨柳曲，那是诉说离情别绪的乐曲，自然勾起他们对家乡与亲人的思念。荒凉与绝域之地的艰苦生活，引起他们对统治者不关心边地将士生命与生活的怨愤。岑参《玉关寄长安李主簿》：“东去长安万里余，故人何惜一行书。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45]行人到玉门关，回首长安，已相隔万里；瞻望西域，沙漠苍茫，故思念亲故，肝肠寸断。高适《和王七度玉门关上吹笛》：“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46]“落梅曲”，即《梅花落》，古笛曲名。《梅花落》是汉乐府中二十八横吹曲之一，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流传不息，是古代笛子曲的代表作品，此曲多抒发幽怨之情。胡人吹笛，幽怨的《梅花落》曲引起守关将士的伤感。李白《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47]将士们身在西北边塞，月光下伫立遥望故园，长风浩浩，似掠过几万里中原国土，横度玉门关而来。诗句极言“玉门关”离家之远。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五：“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48]对于远征的将士来说，进入玉门关才有归国之感。戎昱《苦哉行五首（宝应中过滑州洛阳后同王季友作）》写被回鹘掳掠的汉地妇女的痛苦，其五：“可汗奉亲诏，今月归燕山。忽如乱刀剑，搅妾心肠间。出户望北荒，迢迢玉门关。生人为死别，有去无时还。汉月割妾心，胡风凋妾颜。去去断绝魂，叫天天不闻。”[49]玉门关成为身陷异域的妇女回望家乡之地，面对那迢迢玉门关，她们几乎望眼欲穿，最后只剩下彻骨的绝望。回鹘人返回北方草原并不经玉门关，这里的玉门关就是被作为国门看的，一入北方草原，便离开了故国，永远与家乡亲人隔绝。
相思是双向的，一边是身处边关思念家乡亲人的征夫，另一边就是后方亲人对远征塞外的将士的牵挂和想念。对于家乡的思妇来说，玉门关成为她们思念征夫的寄托。那些写思妇对远戍征夫刻骨牵挂之情的唐诗，往往把玉门关当作亲人所在。崔湜《大漠行》：“单于犯蓟堧，骠骑略萧边。南山木叶飞下地，北海蓬根乱上天。科斗连营太原道，鱼丽合阵武威川。三军遥倚仗，万里相驰逐。旌旆悠悠静瀚源，鼙鼓喧喧动卢谷。穷徼上幽陵，吁嗟倦寝兴。马蹄冻溜石，胡毳暖生冰。云沙泱漭天光闭，河塞阴沉海色凝。崆峒异国谁能托，萧索边心常不乐。近见行人畏白龙，遥闻公主愁黄鹤。阳春半，岐路间，瑶台苑，玉门关。百花芳树红将歇，二月兰皋绿未还。”[50]诗以“瑶台苑”和“玉门关”对举，分别指闺中思妇和远征之将士所在。李白《折杨柳》：“垂杨拂渌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51]诗以“金窗”和“玉关”分别指征夫和思妇所在的处所。(www.xing528.com)
玉门关是边塞的象征，思念戍边将士的心情被称为“玉关情”。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52]唐诗中“玉关”成为故乡亲人心中的情结，念念不忘，挥之不去。唐人闺怨诗中写思亲念远，情感指向常常是“玉关”。李白《清溪半夜闻笛》：“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情。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53]李白《思边》：“去年何时君别妾？南园绿草飞胡蝶。今岁何时妾忆君？西山白雪暗晴云。玉关去此三千里，欲寄音书那可闻？”[54]崔液《代春闺》诗云：“江南日暖鸿始来，柳条初碧叶半开。玉关遥遥戍未回，金闺日夕生绿苔。……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55]刘允济《怨情》：“玉关芳信断，兰闺锦字新。愁来好自抑，念切已含
。虚牖风惊梦，空床月厌人。归期倘可促，勿度柳园春。”[56]在诗人笔下，思妇甚至在梦中来到将士们戍守的边关，虽然生活中不知道玉门关所在，却不妨碍思妇梦中来到此地。戴叔伦《闺怨》：“看花无语泪如倾，多少春风怨别情。不识玉门关外路，梦中昨夜到边城。”[57]白天看花，春怨幽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长夜漫漫，春闺寂寞，远征的丈夫身在边关，闺中的少妇肝肠寸断。千山阻隔，玉门关不知在何处。千里寻夫的冲动，终于化为昨夜的一场好梦，梦中居然来到边城，与良人相见。字里行间流露出闺妇对远戍征夫那种铭心刻骨的牵挂和思念。王建《秋夜曲二首》其一：“天清漏长霜泊泊，兰绿收荣桂膏涸。高楼云鬟弄婵娟，古瑟暗断秋风弦。玉关遥隔万里道，金刀不翦双泪泉。香囊火死香气少，向帷合眼何时晓。城乌作营啼野月，秦川少妇生离别。”[58]赵嘏《昔昔盐二十首·风月守空闺》：“良人犹远戍，耿耿夜闺空。绣户流宵月，罗帷坐晚风。魂飞沙帐北，肠断玉关中。尚自无消息，锦衾那得同。”[59]苏颋《山鹧鸪词二首》其一：“玉关征戍久，空闺人独愁。寒露湿青苔，别来蓬鬓秋。”[60]王涯《春闺思》：“雪尽萱抽叶，风轻水变苔。玉关音信断，又见发庭梅。”[61]陈陶《水调词十首》其三：“忆饯良人玉塞行，梨花三见换啼莺。边场岂得胜闺阁，莫逞雕弓过一生。”[62]温庭筠《定西番》：“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裴回。”[63]显然，诗人笔下的玉门关并非实指，玉门关已经成为一种意象和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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