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失陷引发诗人的痛心

唐代前期河湟地区相当富裕，“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2]。安史之乱前，在唐与吐蕃的反复争夺中，河湟地区一度被吐蕃人占领，哥舒翰率军收复河湟，这一带的边防形势开始引起诗人关注。杜甫《兵车行》诗云：“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3]便是对唐玄宗时河湟一带战争形势的写照。杜甫《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称颂哥舒翰的辉煌战功：“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4]在杜甫笔下，由于哥舒翰收复河湟，丝绸之路重新畅通，大宛国汗血马才又源源不断进贡到唐朝。

安史之乱中唐朝再失河湟。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叛军南下，唐王朝调河西、陇右兵马入中原平叛，西北边防空虚。吐蕃乘机进兵，河湟一带相继沦陷。“安禄山之乱，肃宗在灵武，悉召河西戍卒收复两京，吐蕃乘虚取河西、陇右，华人百万皆陷于吐蕃”^[5]。《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及潼关失守，河洛阻兵，于是尽征河陇、朔方之将镇兵入靖国难，谓之行营。曩时军营边州无备预矣。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间隙，日蹙边城，或为虏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湮没者数十州。”^[6]《新唐书·吐蕃传》记载：“安禄山乱，哥舒翰悉河、陇兵东守潼关，而诸将各以所镇兵讨难，始号行营，边候空虚，故吐蕃得乘隙暴掠。”^[7]肃宗至德元载（756）后，吐蕃占领凤翔（今陕西宝鸡）以西，邠州（今陕西彬县）以北十余州，即廓（今青海化隆）、岷（今甘肃岷县）、秦（今甘肃天水）、渭（今甘肃陇西东南）、洮（今甘肃临潭）等。代宗广德元年（763），又陷兰（今甘肃皋兰）、河（今甘肃临夏）、鄯（今青海西宁）等州，河西、安西、北庭遂与中原阻隔。次年，吐蕃又占领凉州（今甘肃武威）、甘州（今甘肃张掖）、沙州（今甘肃敦煌），河西、陇右全部为吐蕃属地。百万汉人成为吐蕃之奴。

河湟之地的形势，中唐人沈亚之《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策》云：“以安西至于泾、陇，一万二千里，其间严关重阻，皆为戎有……自瀚海已东神乌、燉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邽、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生为戎奴婢，田牧种作，或聚居城落之间，或散处野泽之中。”^[8]吐蕃在河湟地区推行蕃化政策，强迫汉人穿胡服，学蕃语，赭面文身。吐蕃人占领河湟地区后，唐朝西部边境大为收缩，长安受到直接威胁。德宗时吐蕃之众分三路进兵，“相次屯于所趋之地，连营数十里。其汧阳贼营，距凤翔四十里，京师震恐，士庶奔骇”。入侵的吐蕃人对当地汉人极尽残害之事，“焚烧庐舍，驱掠人畜，断吴山神之首，百姓丁壮者驱之以归，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9]。吐蕃占领河湟期间，残害汉人的行为从未停止。宣宗时，吐蕃内部发生矛盾，宰相尚恐热与大将尚婢婢争权，“恐热大略鄯、廓、瓜、肃、伊、西等州，所过捕戮，积尸狼藉”^[10]，“婢婢粮乏，留拓跋怀光守鄯州，帅部落三千余人就水草于甘州西。恐热闻婢婢弃鄯州，自将轻骑五千追之，至瓜州，闻怀光守鄯州，遂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11]。

面对西部辽阔的国土丧失，百姓惨遭蹂躏，唐代诗人痛心疾首。白居易《西凉伎》写来自西域的舞狮艺人因河湟失陷而归乡道绝，表达对河湟之地丧失的痛心：“西凉伎，假面胡人假师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泣向师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师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在这首诗里，诗人把失地难收归罪于边将：“贞元边将爱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享宾犒士宴三军，师子胡儿长在目。有一征夫年七十，见弄凉州低面泣。泣罢敛手白将军，主忧臣辱昔所闻。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天子每思常痛惜，将军欲说合惭羞。奈何仍看西凉伎，取笑资欢无所愧！纵无智力未能收，忍取西凉弄为戏？”他借年迈征夫之口，痛斥边帅的荒淫奢侈、不思进取。在这首诗里，诗人自注：“平时开远门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为万里行，其实就盈数也。今蕃汉使往来，悉在陇州交易也。”^[12]元稹《西凉伎》与白诗表达的是同一主旨：“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师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忽尽空遗丘。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西京之道尔阻修，连城边将但高会，每说此曲能不羞。”在“今来蹙到行原州”句下亦有与白诗同样的自注：“平时开远门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为万里行，其就盈故矣。”^[13]堠是用以瞭望敌情的土堡，但盛唐时在长安开远门外所立土堡的用意不在瞭望敌情，上书“去安西九千九百里”在于揭示唐朝自此辖地万里，实际上是唐通西域万里道路的“零公里碑”。开远门外的烽堠曾经是唐王朝强大国力和富强繁华的象征，如今却时时挑起唐人的国难家愁，令唐人触景生情，无限伤感。面对失地难收的困境，白居易、元稹都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边将，其实是对最高统治者无能的指斥，是对整个边防局势的忧虑和对国家形势的痛心。(www.xing528.com)

河湟之地沦于敌手，人们的边地观念便发生了变化，正如元、白诗中指出的，往昔万里之外的安西为边地，如今距长安不远的凤翔成为边防要地。长安之西不远处的凤翔、邠州、宁州、泾州、陇州和长安之北的渭北，不断遭到吐蕃、回鹘的侵扰，故被视为边地。李端《边头作》云：“邠郊泉脉动，落日上城楼。羊马水草足，羌胡帐幕稠。射雕过海岸，传箭怯边州。何事归朝将，今年又拜侯。”^[14]喻凫《送武瑴之邠宁》云：“戍路少人踪，边烟淡复浓。诗宁写别恨，酒不上离容。燕拂沙河柳，鸦高石窟钟。悠然一暌阻，山叠虏云重。”^[15]项斯《宁州春思》：“失意离城早，边城任见花。”^[16]项斯《泾州听张处士弹琴》云：“边州独夜正思乡，君又弹琴在客堂。仿佛不离灯影外，似闻流水到潇湘。”^[17]马戴《夕发邠宁寄从弟》云：“半酣走马别，别后锁边城。日落月未上，鸟栖人独行。方驰故国恋，复怆长年情。入夜不能息，何当闲此生。”^[18]在这些诗里，诗人们都直接把这些本属唐王朝都城近畿的地方称为“边城”“边州”“边头”。马戴《陇上独望》云：“斜日挂边树，萧萧独望间。阴云藏汉垒，飞火照胡山。陇首行人绝，河源夕鸟还。谁为立勋者，可惜宝刀闲。”^[19]站在陇坂上西望，所看到的树称为“边树”，又看到“汉垒”与“胡山”相对，那敌手对峙的边地，本来是唐王朝首都长安的近畿。李频《送姚侍御充渭北掌书记》云：“北境烽烟急，南山战伐频。抚绥初易帅，参画尽须人。书记才偏称，朝廷意更亲。绣衣行李日，绮陌别离尘。报国将临虏，之藩不离秦。豸冠严在首，雄笔健随身。饮马河声暮，休兵塞色春。败亡仍暴骨，冤哭可伤神。上策何当用，边情此是真。雕阴曾久客，拜送欲沾巾。”^[20]渭河发源于甘肃渭源县鸟鼠山，由潼关汇入黄河，流域包括甘肃、宁夏、陕西三省区。渭北之称由来已久，特指西起宝鸡，东至黄河，南与渭河平原相连，北接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这一区域，这一带与唐首都长安仅一水之隔。安史之乱后这一带置渭北节度使，姚某赴渭北掌书记之任，李频赋诗送行。诗中称这一带为“北境”，说姚某“报国将临虏”，说他未离秦却已“之藩”，又把这一带的形势称为“边情”，都是把长安之北不远的地区视为边境临戎地区。薛能《送李殷游京西》：“立马送君地，黯然愁到身。万途皆有匠，六义独无人。莫怪敢言此，已能甘世贫。时来贵亦在，事是掩何因。投刺皆羁旅，游边更苦辛。岐山终蜀境，泾水复蛮尘。埋没餐须强，炎蒸醉莫频。俗徒欺合得，吾道死终新。展分先难许，论诗永共亲。归京稍作意，充斥犯西邻。”^[21]李殷仅仅是“游京西”，薛能诗中却云“游边”，而且说“泾水复蛮尘”，意为京西之泾水河畔已成夷蛮之地。张蠙《过萧关》：“出得萧关北，儒衣不称身。陇狐来试客，沙鹘下欺人。晓戍残烽火，晴原起猎尘。边戎莫相忌，非是霍家亲。”^[22]提到萧关，让人想起盛唐时王维的著名诗句：“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如今萧关已成边地，那里看到的是烽火、猎尘。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被称为“边戎”，都说明今非昔比，这里已经沦为战线的前沿。把京畿之地称为边地，饱含着诗人的伤感。

河湟地区长期为吐蕃人统治，吐蕃人在这里推行蕃化政策，胡化严重。诗人们对这种局面十分忧伤。顾非熊《出塞即事二首》其一云：“塞山行尽到乌延，万顷沙堆见极边。河上月沉鸿雁起，碛中风度犬羊膻。席箕草断城池外，护柳花开帐幕前。此处游人堪下泪，更闻终日望狼烟。”诗人之所以出塞而下泪，除看到国土沦丧戎人猖狂之外，更为失地百姓陷身胡虏失去故国且日益胡化而痛苦。其二云：“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诸侯持节望吾土，男子生身负我唐。”最后诗人发出“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的呼声。^[23]司空图《河湟有感》诗云：“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24]近百年的胡化，使当地汉人忘记了民族耻辱。情况虽不全然如此，当地汉人的胡化虽未必像司空图、顾非熊所言那样严重，但土地长期沦陷，人心向背的变化总是令唐人心存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