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域外植物,最早见于汉代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淮南子》:“汾水濛浊,而宜胡麻。”[1]冠名“胡”字,跟胡桃、胡萝卜一样,指域外传入之品物。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云:“二月可种胡麻,谓之上时也。”[2]杜笃《边论》曰:“汉征匈奴,取其胡麻、稗麦、苜蓿、葡萄,示广地也。”[3]大约成书于东汉时的《神农本草经》也记载了胡麻。[4]至迟东汉时汉地人已引进胡饼的做法,而胡饼需要胡麻。一般认为因此饼出自胡地,以胡麻做配料,故称胡饼。东汉人刘熙的《释名·释饮食》云:“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冱也,亦言以胡麻著上也。”[5]按照刘熙的解释,一般意义的饼是面与水的并合,而胡饼之所以被称为胡饼,因为“作之大漫冱”(极言其大),还因为它是面与胡麻并合制成。居延汉简中有一简云“□(当为戍)卒艻胡麻因得 椠视老 母书”(一二三·六三 乙玖伍版)[6],又一简云“儋胡麻会甲寅旦毋留如律令/尉史寿昌”(三一二·二五 甲一六七二)[7]。艻胡麻、儋胡麻似乎皆是人名,或许与其地种植胡麻有关。东汉末年,“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8]。胡饭中包括胡饼,应该配有胡麻。以上这些材料说明胡麻在汉代时已经引种中国。
南朝梁陶弘景云:“胡麻,八谷之中,惟此为良。纯黑者名巨胜,巨者大也。本生大宛,故名胡麻。”[9]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引《汉书》云:“张骞外国得胡麻,今俗人呼为‘乌麻’者,非也。”[10]北宋沈括(接上页)大宛国以葡萄为酒,马嗜食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胡麻原产中东,汉代来自大宛,故陶弘景云:“本生大宛,故名胡麻。”贾思勰《齐民要术》云:“张骞使外国,得胡麻。”葡萄、胡麻都是张骞通西域以后传入中国,所以现代学者一般认为《神农本草经》为汉人著作,而非先秦古书。参尚志钧:《神农本草经辑校》卷二,学苑出版社,2014年,第73页;李楠等:《刘民叔〈神农古本草经〉探析》,《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13年第4期。有的学者进一步指出当为东汉时人作。清代姚恒《古今伪书考》云:“《汉志》无《本草》,按《汉书·平帝纪》,诏天下举知方术本草者。书中有后汉郡县地名,以为东汉人作也。”陈叔方《颍川语小》认为书中使用的某些药名有故意做雅的痕迹,如把“黄精”写成“黄独”,“山芋”写成“玉延”,“莲”写成“藕实”,“荷”写成“水芝”,“芋”写成“土芝”,“蟹”写成“拥剑”。这种华而不实的故意做雅,是东汉学风的典型表现。《梦溪笔谈·药议》区别了汉地大麻与西域传入之胡麻,云:“胡麻直是今油麻,更无他说,……张骞始自大宛得油麻之种,亦谓之麻,故以‘胡麻’别之,谓汉麻为‘大麻’也。”[11]宋人寇宗奭则以为“胡麻与白油麻为一物”[12]。李时珍《本草纲目·谷部》云:“汉使张骞始自大宛得油麻种来,故名胡麻,以别中国大麻也。”[13]胡麻是否“本生大宛”,中国古代文献的记载并不可靠,因为这些文献注重的是从哪里传入,并不关注其最早的产地和培育演化过程。汉代文献中并没有张骞带回胡麻的直接证据,胡麻未必是张骞带回的,很可能跟苜蓿、葡萄之类一样,也是其他汉使带回,或经其他途径传入,但因为是在丝绸之路开辟后传入,故后代传说中都记在了张骞名下。胡麻传入中国,最早主要在北方地区种植,尤其山西上党种植比较集中。至宋代在北方就普遍种植了。所以苏颂《图经本草》云:“胡麻,巨胜也,生上党川泽;青蘘,巨胜苗也。生中原川谷,今并处处有之,皆园圃所种,稀复野生。”[14]然而胡麻与巨胜是何关系,亦有不同说法。寇宗奭指出:“《广雅》云:‘狗虱,巨胜也;藤苰,胡麻也。’陶隐居云:‘其茎方者名巨胜,圆者名胡麻。’如此巨胜、胡麻为二物矣。或云本生胡中,形体类麻,故名胡麻;又八谷之中,最为大胜,故名巨胜。如此似一物二名也。然则仙方乃有服食胡麻、巨胜二法,功用小别,疑本一物,而种之有二,如天雄、附子之类。故葛稚川亦云胡麻中有一叶两荚者为巨胜是也。”[15]苏敬等《唐本草》云:“此麻以角作八棱者为巨胜,四棱者名胡麻。”[16]李时珍在总结诸家之说后云:“至陶弘景始分茎之方圆。雷又以赤麻为巨胜,谓乌麻非胡麻。《嘉祐本草》复出白油麻,以别胡麻。并不知巨胜即胡麻中丫叶巨胜而子肥者,故承误启疑如此。”[17]他认为可以说胡麻是脂麻,但不能说脂麻就是胡麻,因为芝麻也是脂麻。所以他说:“寇宗奭据沈存中之说,断然以脂麻为胡麻,足以证诸家之误矣。”但仅从茎之方圆区分胡麻与巨胜也不妥,而且容易引起另一种混淆:“今市肆间,因茎分方圆之说,遂以茺蔚子伪为巨胜,以黄麻子及大藜子伪为胡麻,误而又误矣。茺蔚子长一分许,有三棱。黄麻子黑如细韭子,味苦。大藜子状如壁虱及酸枣核仁,味辛甘,并无脂油。不可不辨。梁简文帝《劝医文》有云:世误以灰涤菜子为胡麻。则胡麻之讹,其来久矣。”[18]综合各家之说,巨胜当是胡麻之一种,其形相似而性相近,纯黑而大、茎方、角作八棱和一叶两荚者为巨胜。虽然人们曾将二者混为一谈,但知道胡麻与巨胜有别,对其区别是有明确认识的。
胡麻是亚麻,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还有其他名称。三国魏张揖撰《广雅》:“狗虱、钜胜、藤苰,胡麻也。”[19]亚麻是人类最早使用的天然植物纤维,距今已有一万年以上的历史。亚麻分为纤维型、油用型和纤维、油用两用型三种。亚麻纤维是纯天然纤维,由于具有吸汗、透气性良好和对人体无害等优点而受到人们重视。亚麻还是油料作物,营养丰富。亚麻油含多量不饱和脂肪酸,可以用来预防高血脂症和动脉粥样硬化。亚麻起源于近东、中东和地中海沿岸。早在石器时代,古代埃及人已经栽培亚麻并用其纤维纺织衣料,埃及各地的“木乃伊”就是用亚麻布包裹的。油用型亚麻被中国人称为胡麻。如上所述,胡麻在汉代已经传入中国,在中国已有两千年栽培历史,至迟东汉时中国人已经种植胡麻。纤维型亚麻传入中国很晚,20世纪初始从日本引进。
在中国古代文献和后世的议论中,曾长期把胡麻与芝麻混淆。芝麻,在古代文献中写作“脂麻”,脂者,油也,脂麻与油麻同义,都是说芝麻是油料作物。寇宗奭《图经衍义本草》云:“胡麻,诸家之说,参差不一,止是今脂麻,更无他义。盖其种出于大宛,故言胡麻。今胡地所出者皆肥大,其纹鹊,其色紫黑,故如北(当作此)区别,取油亦多。”[20]20世纪50年代,浙江省吴兴县(1981年撤销并入湖州市)钱山漾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发现芝麻几百粒,[21]杭州水田畈史前遗址(良渚文化后期)也发现古代芝麻种子,[22]说明胡麻并非芝麻。中国本有芝麻,汉代传入胡麻,冠名胡字,与之相区别。但因为同是油料作物,后来又把二者混而为一。陶弘景引《五符巨胜丸方》云:“叶名青蘘,本生大宛,度来千年尔。”[23]“千年”不可确指,《诗经》中有“黍稷重穋,禾麻菽麦”的诗句,[24]那时胡麻并未传入中国,“麻”与各种谷物并列,应当指芝麻,而非通常说的大麻。张骞通西域之后,胡麻传入。陶弘景引董仲舒语:“禾是粟苗,麻是胡麻,枲是大麻,菽是大豆。”[25]便把芝麻与胡麻混为一物。此后的文献相沿此说。宋人已经不清楚胡麻为何物,却几乎异口同声以为胡麻即脂麻,苏轼《服胡麻赋》序云:“始余尝服伏苓,久之良有益也。梦道士谓余伏苓燥,当杂胡麻食之。梦中问道士何者为胡麻,道士言脂麻是也。既而读《本草经》,云胡麻一名狗虱,一名方茎,黑者为巨胜,其油正可作食。则胡麻之为脂麻信矣。”[26]宋人所谓胡麻即巨胜,将巨胜(胡麻)与脂麻相混,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芝麻普遍种植,而胡麻只在局部地区种植,制作胡饼的胡麻籽早被芝麻取代。许多人只见过芝麻,吃过芝麻油和芝麻食品,未曾见过胡麻,也不曾吃过胡麻油和真正的胡麻食品。二是胡麻与芝麻性能相近,都是油料作物,只凭书中的记载无法区分。于是沈括、苏轼、寇宗奭等都断然论定胡麻即脂麻,此后长期沿袭下来。
近代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仍云:“胡麻即巨胜,本经上品,今脂麻也。”但这并不代表古人一直未区分胡麻与芝麻。胡麻、巨胜与芝麻性状差别明显,古代本草学家不仅认识到胡麻与巨胜的区别,后来也知道胡麻不是芝麻。陶弘景之误至迟明代李时珍时已经澄清,他认同胡麻是脂麻(即油麻)的说法,但与芝麻相区别。胡麻和芝麻同为油料作物,因此皆可称为“脂麻”,脂者,油也,即油麻之义。但胡麻不是芝麻,《本草纲目》引《食疗本草衍义》云:“俗作芝麻,非。”[27]1935年,吴征镒做植物分类学野外调查,为撰写四年级毕业论文收集材料,发现小五台山附近做饼饵用的胡麻油和北京常用的“香油”(即芝麻油)味道不同,虽未见实物,已知名“胡麻”。在那里这种油还用作骡车车轴的润滑油。1938年年初,他在昆明北郊菜园见到田边种一两行所谓“胡麻”,查看植物才认识到即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二“谷类”最后所列的“山西胡麻”。他感到大惑不解,胡麻何时与脂麻相混称?为什么“胡麻”一名用在两种植物上?吴征镒所谓“脂麻”与古人不同,指芝麻。吴征镒等人考证了中国文献中胡麻与芝麻被混为一谈的原因和过程,指出中国历史上最早记载的胡麻当为“Linum usitatissimum”,其“胡麻”之名在种植区民间一直沿用至今,《植物名实图考》中的胡麻(Linum usitatissimum L.)是中国古代文献中的“巨胜”。把巨胜误解为胡麻,源于《神农本草经》和沈括、李时珍等人的观点,而沈、李是南方人,没有见过真正的胡麻。古代文献中的“巨胜”应为“Sesamum indicum”,与胡麻不同。吴其濬是沿袭传统的误解。他们的论文还探讨了胡麻与芝麻两种植物混淆的原因,进一步推及中草药名称混淆的根源在于其性味、功能相似,而古人不重视其形态、地理差别所致。他们认为“传统民间口传身授的本草用药胡麻,可能就是亚麻而非脂麻”。《神农本草经》被他们认为是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中的托古之作,该书确定以性味、功能归类是导致此后中药名称混淆的根本原因。[28]吴征镒等人对吴其濬书中的论断提出批评是对的,但径指中国古代文献中巨胜即芝麻则有可商榷之处,他们认为自古以来那些本草学家和医药学家一直未能区别胡麻、巨胜和芝麻,也不符合实际。
美国汉学家劳费尔极力否定陶弘景“胡麻本生大宛”和后人以为胡麻乃汉时张骞带回的观点。他的观点可以接受,但他的理由和论证的方法却颇有可商榷之处。他说:(www.xing528.com)
《本草纲目》里有陶宏景(公元451—536年)的这样一句话:“胡麻本生大宛,故名胡麻(伊朗麻)。”他没提到张骞,也没提胡麻传播到中国的年月,这段话由于缺乏准确性和缺乏年代及其他情况的证据,对任何熟悉中国记述的人看来,它必定会引起怀疑。有关大宛的记载都没提到胡麻,这名字在史书里也没有见过。陶宏景是一个道教大家,采药师,炼丹术士,迷于长生不老术,他从来没出过国门,对大宛绝对不会有什么特殊知识。他只凭想象说因为苜蓿和葡萄是由大宛(胡人的国家)来的,那么胡麻既然也是胡国的植物,必定也是从那个地方来的。这种幻想不能当作历史看待。[29]
劳费尔强调中国人所谓“胡麻”不是从“大宛”而是从伊朗来的,他说,中国人称为“胡麻”,“从语言学上说来,这情形有些和‘胡豆’的情形相似。很可能这两种都是由伊朗地区来的,只不过在中国适应了水土,因为这两种植物都是古代亚洲西部所特有的栽培植物”[30]。但他仅从陶弘景一人的见闻来说明胡麻“本生大宛”是陶弘景的误解,可能并不符合实际,因为陶弘景的观点并不是他一个人“幻想”的结果,只是沿袭传统说法而已。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实际上是中国人长期药物学知识的总结。中国人认为胡麻“本生大宛”,可能中国人是从大宛获得胡麻,而不是直接从它的原产地伊朗获得的。胡麻原产于近东和中东,两河流域和埃及可能是亚麻最早的演化中心,劳费尔把胡麻原产地局限于伊朗一地,似乎并不准确。在古代中国人观念中,“胡”字代表的区域包括北方游牧民族、西域国家以及中亚、西亚甚至欧洲。在《中国伊朗编》中,劳费尔常常把中国人所谓“胡”理解为今伊朗之地和伊朗人,过于狭义化了。
劳费尔还指出胡麻不是张骞带回的:“虽然这种植物肯定是由伊朗地区传到中国,然而在什么年代传来的却仍然不清楚。第一,关于这事历史上没有可靠的记载;第二,中国人对这问题所造成的混乱看法简直无法解释明白。”[31]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往往把汉代传入中国的西域舶来品都记到张骞身上,这是一种误解。劳费尔指出胡麻也不是张骞带回的,这个观点可以接受,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有关张骞带来胡麻的可靠史料。但他极力否定胡麻在汉代已经传入中国,则又有失偏颇。他说:
李时珍引用第十一世纪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里的话,说:“古者中国止有大麻(Cannabis sativa),其实为蕡,汉使张骞始自大宛得油麻种来,故名胡麻,以别中国大麻也。”宋朝的郑樵(1108—1162年)著的《通志》(卷75,第33页)更加发挥了这个张骞的传说。公元983年出版的《太平御览》(卷841,第6页)引用一部不知年月的《本草经》的话,说张骞从外国得到胡麻和胡豆。因此这个传说看来是出现于宋朝(公元960—1278年),那就是张骞死后一千多年。可是偏偏有一些有头脑的学者们要我们把这种话当作汉朝的真正历史。[32]
劳费尔否定胡麻在汉代已经传入,忽略了我们上引史书上和考古资料中有关汉代胡麻的史料的价值。他甚至推测张骞带入胡麻的传说产生在张骞死后一千多年的宋代,也忽略了上引诸如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之类宋代以前的各种史料。中国史料浩如烟海,国外汉学家的阅读存在局限性,博学如劳费尔尚且如此,其论断并不是都可以轻易信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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