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空间特性：电影美学原理

第一节　银幕空间的特性

电影是空间艺术，电影空间与其他艺术空间有何不同；电影是银幕艺术、影像艺术，银幕空间的特性，自会影响电影艺术的特性与表现力。

一、什么是银幕空间

电影是空间艺术，同时又是时间艺术。电影艺术的空间与时间是相依为命，相辅相成的。电影中的空间是时间化的空间，电影中的时间是空间化的时间。电影是一种时空复合、视听兼备的银幕艺术。

要想弄清什么是银幕空间，不妨先从它与舞台空间的比较开始。戏剧演出是舞台上进行的，舞台空间就是那么大，是相对固定不变的。“舞台空间的本身是指在演出过程中能为观众看到的那一部分的舞台，舞台空间是受舞台实际面积所限制的。它的基本形态是在镜框式的前缘中，一个前宽后窄的梯形的空间（这是指近代流行的、四面墙的镜框舞台的空间，也就是今日我国习见的话剧舞台的空间）。虽然它在使用时，可以大一些，或小一些，甚至于改变一下形态（如设计室内一角，三角形的布景），但是这些改变总是在它的基本的空间中变化得来的。”⁽²⁾显而易见，舞台空间是固定的，它为戏剧演出提供了有限的场合，戏剧演出不能不受舞台框的限制。

电影演出则是在比舞台广大而又灵活的环境中进行的了。“拍摄电影不受舞台框的限制，可以在摄影棚里搭各种大小不同的布景，也可以到街头或野外等各种适宜的地区实地拍摄，或是在船上和飞机上拍摄，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空间限制的。”两相对照，可以看出，电影空间与舞台空间的性能原是很不相同的，这种性能集中体现为空间的可能性。若是单拿电影布景的实际空间，来与舞台空间相比较，显而易见，两者都是四四方方的“屋子”，并不存在什么区别。若是抛开蒙太奇手段组合而成的多镜头形成的电影空间不论，单就一个镜头表现的电影空间来说，它的基本性能又是怎样的呢？

叶明在《关于电影的场面调度》一文里，对电影空间的形态特点、摄影机镜头运动给电影空间带来的诸种变格以及电影空间的上下空间联系的可能性等三个涉及电影空间基本性能的理论问题，作了条理明晰、深入浅出的论述。

叶明先把电影空间与舞台空间作了比较，指出：“电影空间的本身形态是一个前窄后宽的，向远方扩展的三角形，它和舞台空间的扁的梯形是不同的。”这是空间形状的不同。接着，他又论述了两者在纵深运用方面的区别：“在电影空间的三角形中，它的后端、也就是纵深方面的运用是有着无限的可能性。舞台空间纵深的运用是受实际深度限制的。”戏剧为了弥补此方面的缺欠，“虽然，舞台上也可以用绘画、彩色、舞台照明的方法来表现纵深，但是人物的活动还是受实际舞台面积的局限，不像电影空间的纵深方面，完全可以为调度所用。”末了，他又从演员表演区域大小的角度，辩证地评述两者的优劣。电影表演空间的优点是：“在三角形空间的前端，也就是靠近观众的空间部分，人物的活动放映于银幕时，放大了几十倍，因此可以表现人物活动时感情极其细微的变化。”然而，这个三角形空间的前端，留给演员活动的余地非常狭小，“在拍摄特定镜头时，一个稍大些的动作就使演员的头部超出画面之外，即使稍远景距的近景和中景，对演员活动限制也是极大的。”难怪苏联著名导演罗姆非常形象地说，电影演员是在“只有鼻子尖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来演戏。”相对来说，戏剧演员舞台上的活动区域就大得多，也活得多了。叶明特别强调了电影空间的两重性：“它的纵深方向运用的无限可能性，和前景演区严格的局限性是结合在一起的。”

叶明从电影镜头是可以运动的前提出发，论述了电影空间可能产生的不同变格。先讲了电影空间的如何扩大：“在一个运动的镜头里，银幕图像从最初的画面逐渐转移到最末的画面，这样也使电影空间扩展和增大。”而新的空间是由时间的运动得来的。接着，他又列举出电影镜头活动的三个向度：向纵深、向横宽、向高低。用电影摄影的术语来说，向纵深运动的是推拉镜头，向横宽运动的是横移镜头，向高低运动的是升降镜头。空间变化大的是横移、升降镜头。随后，他又重点讲述了横移镜头造成的空间变化的作用：“它使用逐渐展示各式各样的细节的方法，来重复地、注重地描写所要表现的事物，如一个繁荣拥挤的集市街道，一个热闹欢乐的结婚宴席……”总之是需要吸引观众的重点生活场景。他还明确指出，横移镜头带来的是一片横宽的、前后景结合使用的、次第出现的空间，而和舞台所能表现的空间不同。这是电影空间中的一种‘国画长卷’式的变格。”

关于升降镜头给电影空间带来了什么，叶明特别指出，是“上下空间联系的可能。”话剧《上海屋檐下》的舞台上，同时表现了楼上楼下的生活，这是在舞台空间允许的范围内。电影与话剧的区别是：“电影的升降和旋转的镜头可以把上下左右的空间，在一个镜头中次第表现。”他举的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名片《罗马11时》中的例子：“当会计师坐电梯上楼的同时，用了一个上升又旋转的镜头表现了一群排队求职的妇女，为了一个小小打字员的职位，心急匆忙地沿着盘梯向楼上跑去的情景。”人们又会问，在固定的镜头里，能否表现出上下空间联系的可能性呢？叶明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结合具体影片，作了明确的阐述：

同样，在一个固定的镜头里，也能表现出上下空间联系的可能性。它是利用景物的设计和镜头的角度来完成的。影片《保尔·柯察金》里，保尔为了掩护朱赫莱脱逃，被白匪捉到狱中。导演把监狱设计为一个地窖，头顶上面有一扇出入的天窗，用一扇铁栏门关着。影片用一个极仰的镜头拍摄保尔在狱中听难友的诉苦，头顶的铁栏门上有白匪的皮靴底在来回地巡逻着。这样特殊角度的空间构图，利用上下二层人物活动的景物，强烈地表现了白匪高压的手段，也衬托出保尔“在铁蹄下”不屈的精神。这种空间的构思也是舞台上所没有的。

因为电影拍摄技术的进步，镜头的运动还可以在同一镜头内向两个向度发展，如先横移再升高，或是先下降再推近等等。这种综合运动的镜头，虽然使电影空间产生更多的变化，但也不过是上述三种性能的组合而已。⁽³⁾

看了叶明这么大段论述电影空间性能的文字，特别是将其与舞台空间作了比较，我们现在可以来给银幕空间下个简单的定义：银幕空间是电影艺术的结构要素，是电影艺术的物质存在形式，是电影运动的必要条件。电影空间是人类在物质空间、现实空间基础上创造的艺术空间、美学空间。电影银幕虽然是一个二维的平面，但电影放映机通过匀速转动把胶片上的画面变成三维立面影像投映在它上面，所以银幕空间是一个虚实结合的复合体。

银幕空间，与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的置身其中的物理空间有没有区别？王心语专门有过论析，他认为电影空间的特殊在于它的二重性：一方面，银幕实际占有的，是“长方形的二维空间。如果没有放映机在上面放映出影像来，它只是一块悬挂在影院中的幕布，只呈现出平面，而没有深度感。所以银幕本身所体现的只是二维空间。”另一方面，银幕作为电影影像活动的载体，它“通过放映机反射出来的影像却具有深度感，由于色彩、光与影的作用，及其各种动作形态的展示，形成了电影的三维空间。”而观众看电影时，常常忽视了银幕呈空白状时的实际二维空间，而越来越重视的是银幕作为电影载体时间影像活动的三维空间。

我们之所以称银幕空间（是电影空间的同义语）是一个虚实结合的复合体，就因为在这个二维空间上，可以让人幻觉出三维的空间。声音元素进入电影之后，又使电影空间不但有画面空间，还有听觉空间，再加上时间维度，电影就有了多维空间。

二、银幕空间的特性(www.xing528.com)

电影是在多门艺术交叉点上成长起来的综合艺术、银幕艺术。银幕空间有哪些特点呢？亚历山大·赛森斯克认为电影空间有下列八个特点：“（一）电影空间是一个完整的视觉空间；（二）它是相当客观的，这是由于它是‘名副其实的视觉空间，其视觉的真实性是直接和必然的。它不是一种幻象。’后者使得电影空间的其他主要特征成为可能。其中一个特征就是（三）它的逻辑上的二重性，它的两面性。电影空间的这两面，指银幕空间，即在银幕的二维长方形范围之内的‘色彩或光与影的一种图象’；和动作空间，即：‘在其中产生动作的三维空间。’尽管我们同时看到两种空间，但我们一般只是着眼于后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方面的二重性与他们的同一性一样真实，而且这种‘同一性中的二重性使电影的动作空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区别于正常的空间。’另一个主要特征是（四）a）动作空间与我们正常的经验的空间相比的不连续性；b）我们与动作空间关系的多样性；我们可能‘（从视觉上）被引入电影的空间中，从这一空间中去观看动作，以高速或慢速在其中运动，或者被从这个空间拒绝、排除。’再者（五）动作空间‘自身是不连续的，……只不过大多数影片制作得避免我们注意这种不连续性。’因此（六）‘电影空间完全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空间，它的特点由能够任意改变这些特点的导演来决定。’再次（七）它‘在被观看时包容于一个画格之中，然而却是无限的。’最后一点，（八）‘尽管这两个画格总要包容并使视觉上的动作空间成形，但它一般并不限制这个空间。……运动往往流动进出于画格内外，尤其是摄影的运动……将动作空间表现在……画格之外，无限伸展出去的每一个方向。’”⁽⁴⁾虽然划分特点有点前后勾连，也显得琐碎了些。但这段论述的观点是颇为明晰的，它强调了电影空间是完整的视觉空间，这种视觉是真实的；又指出电影空间有二重性：银幕空间、动作空间；电影空间是被创造出来的，又是无限的。

波兰的G·列纳尔托维奇在《电影艺术作品中时间和空间的安排》一文中指出：“时间和空间——它们与画面、演员、语言和音乐一样，也是电影作品的构成因素。”“空间在电影艺术中具有三重性：它兼为银幕空间，动作地点和剧作因素。”⁽⁵⁾列纳尔托维奇强调了空间也是电影作品的构成因素，电影艺术中的空间具有三重性。视空间为电影的“剧作因素”，这应当说是新颖的独特的见解。

潘秀通认为，电影空间的特性有三个：（一）虚实交叉的复合性。“（电影空间）它作为物质空间与影像空间、银幕空间与画面空间的交叉复合体，既是物质，又是幻象，既是实体的，又是虚化的，因而电影空间首先具有虚实交叉的复合性。”（二）电影空间具有运动性、可变性。“电影画面的空间感，则由于画面的取景构图、物象的透视关系和人的视觉幻觉交叉复合所造成的。电影制作者必须围绕二维银幕平面及三维投影立面的交叉复合这一特性，通过胶片规格与画面制式的选择，取景构图的技巧，纵深调度的处理，展开电影空间思维，实现电影画面上、下、左、右、前、后、中、外的空间设计，控制观众的注意焦点。胶片的质地，画幅的高宽比，光色的亮度，主体的运动与位置经营，视点的角度与视距，景深的安排与风格等等，电影的这些空间形态都同照相的空间形态具有交叉性。而电影空间与雕塑、建筑、绘画、照相等造型艺术的空间迥然有别之处，乃在于它具有运动性。”这是由于被摄体、摄影机变焦距镜头的运动造成的。（三）电影空间是与电影时间相依共存的，“电影就是时空复合的动态造型艺术。”⁽⁶⁾

林洪桐在《银幕技巧与手段》一书中指出：“电影是采取空间形式的时间艺术。它既具有时间的延续性，又具有空间的扩展性，是一种建立在时空交叉点上的综合艺术。”⁽⁷⁾“时间和空间是电影构成的两个基本因素。它们在影片中互相错杂、互相交替、互相影响，不可分离地呈现在银幕上。电影这门时空的艺术存在‘时空的同化’这一问题，即电影要叙述时间必须透过空间现象的流动，是以空间的表现来说明时间的流程与变化，同时，电影空间的呈现又都离不开时间的伸缩与流动。”⁽⁸⁾

归纳起来，我们认为，银幕空间具有以下四个特性：

1.银幕空间是个完整的视觉空间，它是物理空间、现实空间的艺术表现、银幕表现。用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的观点来看待银幕空间，将其神秘化，是不对的。空间、时间均是运动着的物质的基本存在形式，与物质本身是不可分离的，看不到空间、时间的客观实在性，就会对银幕空间、时间迷惑不解。艺术作品没有了时间结构或空间结构，就会严重损害其内容的表达、艺术的完美。

2.银幕空间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是动作空间（地点），一方面它又是剧作（情节）因素。仅仅作为影片的动作地点，而不承担剧作因素的银幕空间，是电影艺术家的明显疏漏。他们忽视了银幕空间的二重性，尽管变化了动作地点，而没有提示剧作情节的发展，这可以归结为滥用电影的空间灵活性、多变性。银幕空间的二重性还表现为：一方面它是电影胶片纪录下来的“实际的”空间，一方面它又是电影艺术家用蒙太奇组接过的“虚拟的”空间。列纳尔托维奇说得好：

支配时间和突破空间，在电影艺术中都不会遇到重大困难。看看电影史就会知道，地点的统一正是电影最快攻破的一个堡垒。即使最普通的现代影片，也起码有几十堂布景，没有明确规定动作地点的那些场面还不算在内。

只有还没有经过剪辑而与下一个镜头连接起来的空间，在银幕上才是“实际的”空间。两个或三个不同的镜头剪接在一起，就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虚拟的电影空间。

在造成这种空间方面，影片作者拥有很大的自由。Л·库里肖夫的实验可以说明这点。这些实验的意义，可以用任何一个实例加以说明。例如有一个镜头，表现一个女人站在华沙的拉赞科夫宫前，注视着镜头，向着看不见的对方微笑。在第二个镜头里，一个男人也向她微笑，坐在季格蒙特圆柱附近的台阶上，后来向镜头走来，消失在画面外。在第三个镜头中，男人和女人相对走近，彼此问好，后面是精巧的艺术博物馆。不熟悉华沙的人看了这些镜头，会以为从拉赞科夫宫可以看见季格蒙特圆柱，而在这旁边，相距几步远，就是精巧的艺术博物馆，在影片《有待整顿的事业》中，我们所看见的正是这样奇怪的华沙。

正如我所看到的，对于大家熟悉的地方来说，这种结构不会得到很成功的结果。如果影片作者所处理的是大家不熟悉的地方，那么他还是有很广阔的天地可以发挥自己的独创性。⁽⁹⁾

了解了银幕空间的二重性，有利于电影艺术家更好地发挥银幕空间这个基本构成因素在影片中的作用。

3.银幕空间具有运动性、可变性、开放性、创造性。这正是电影在空间表现方面独有的灵活性、独特性，是它作为现代新型综合艺术大有潜力可挖的一个重要原因。自从移动摄影发明以后，摄影机的视点不再是固定不移的了，画面空间获得了解放，电影中的“画面空间和影像空间，可以随着摄影机沿着空间中种种规则与不规则的轴线进行位移运动，得到种种不同形式的延展或回环。”“毫无疑义，电影空间又是静态与动态的空间、间断与连续的空间、断片与整一的空间、有限与无限的空间、客观与主观的空间、实存与幻觉的空间的交叉复合。”⁽¹⁰⁾正是因为银幕空间是这么多重交叉复合的产物，它的潜在的艺术表现能量是很大很大的，为电影艺术家充分开发这个艺术能量的宝藏，提供了极为优裕的条件。随着电影技术的不断发展、进步，随着电影观众的欣赏水平的不断增强、提高，电影这门时空综合艺术的潜能定能得到越来越充分的发掘、发挥。

4.银幕空间与银幕时间是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银幕空间是时间化的空间，银幕时间是空间化的时间。作为时空交叉的综合艺术的电影，它的时空有下列几组辩证关系：主观与客观的对立统一，连续与间断的对立统一，有限与无限的对立统一，静态与动态的对立统一。银幕空间和银幕时间都是电影运动的物质形式，也都是电影艺术作品的结构因素。成熟的电影艺术家既要熟悉电影时空运用的规律，也要注意充分发挥其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