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关上所有的门,别让我的孤独溢出。
——哈伊梅·萨比内斯
墨西哥当代杰出诗人哈伊梅·萨比内斯(Jaime Sabines)在一首叫做《关于神话》的诗中写道:
母亲告诉我,我曾在她的子宫中哭泣。
他们对她说,他将带来好运。
一个声音穿过我所有的日子,
钻进我的耳朵,缓缓地,从容地,
对我说,活着,活着,活着!
它就是死亡。[1]
在电影《美错》中,墨西哥导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原本打算把这首诗放在电影的开头处,但最后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诗中的“死亡”把这部电影的涵义阐释得过于明确了,在一定程度上会限制观众理解的空间。
伊纳里多是优秀的电影导演,同时也是诗歌爱好者。在他的另一部电影作品《21克》中,他引用过委内瑞拉诗人欧亨尼奥·蒙特霍(Eugenio Montejo)的作品《地球转动让我们靠近》,用来描述保罗和克里斯蒂娜这一对特殊的陌生人的相遇。这首诗和电影的结局一起让整个沉重、悲怆的故事有了一点诗意和亮色。
《美错》的故事一如既往地沉重,其核心就是萨比内斯的这首诗中最后出现的“死亡”:死去的猫头鹰、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小孩和老人、死去的流浪汉、死去的偷渡华人,当然还有主角乌克鲍尔的死,死亡的意象贯穿了整部电影。
《美错》(Biutiful,2010)
乌克鲍尔是一个在底层生活和癌症折磨的“双重压迫”下挣扎的巴塞罗那男人,他必须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中安顿好自己的生活,同时学会如何面对死亡。
如果说,《21克》是关于死亡(车祸夺走了一个父亲和两个女儿的生命)发生之后,它在三个主角(保罗、克里斯蒂娜和杰克)身上引起的剧烈变化,那么,《美错》就是关于死亡发生之前,它在主角(乌克鲍尔)的身心上引起的变化。
死亡也是萨比内斯诗歌中的重要主题,《美错》的故事看上去有点像散文诗《在火车站》里的描述:
在火车站,我停车放下罗萨。罗萨得了癌症,要回到图斯拉等死。她很清醒,向我们托付了她的女儿。
和公牛一样,人快要死的时候总要找一个中意的地方。你想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泥土的气息、种子、你躺过的地上的落叶、你在其间长大的空气和沙、受洗的圣水。当你感到自己被死亡盯上,你就想和这些东西揉为一体。
罗萨拖着她的垂死之躯,去寻找中意之地。今天,她搭八点二十五分的班车去往图斯拉。一路顺风。
和罗萨一样,乌克鲍尔也是“拖着垂死之躯,去寻找中意之地”。这个“中意之地”在他和他的儿女之间,在他和那些非法移民之间,在他和他所见的那个死去但依然年轻的父亲之间,在他的良心和愧疚之间……
这种寻找明显地具有“向死而生”的存在主义意味。海德格尔说,“此在的可能性质依藉死亡而最为鲜明地绽露出来”,“死亡是此在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随着死亡,此在本身在其最本己的能在中悬临于自身之前。”这就像萨比内斯在诗中所说,那个始终在提醒我们好好“活着”的,正是“死亡”。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倾向于试图“暂缓考虑”死亡,或者从生活中将死亡排除掉,仿佛我们真能通过暂时遗忘来战胜它似的。于是,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最终会死去,但每一次死亡仍会是个意外的突发事件——死亡发生的不确定性与死亡本身的确定性结伴而行。(www.xing528.com)
换而言之,我们总是无法为死亡做好足够准备,死亡降临后我们总有一些想说的话还没有说,总有一些想做的事情来不及完成。这也是乌克鲍尔在电影中作为通灵者的意义:传递死者最后的信息——相比常人之死,“向死而生”者是没有死后想传递的信息的。
显然,乌克鲍尔比一般人更熟悉死亡,也能更从容地面对死亡。乌克鲍尔是一个中介、一个交叉点、一个通道,不仅联系生与死,也联系着合法(地上)与非法(地下)、本地与外地(偷渡者),联系着底层世界中的生存挣扎和高于它的一点无力的善意和责任。
导演伊纳里多通过设置多重关系(父亲、儿子、“地头蛇”、通灵者、垂死者)塑造了一个特殊而复杂的人物,电影的展开始终由这个人物来驱动,改变了导演此前的“隔阂三部曲”中的情节—结构主导的驱动模式。
在这些多重关系中,死亡始终是另一个主角。在地下室中死于煤气中毒的华人移民的尸体被海浪冲回到沙滩,这时死亡是令人惊恐和痛心的;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尸体突然出现,乌克鲍尔含泪抚摸着父亲的面庞,这时死亡是神秘和感人的……
伊纳里多热衷于表现死亡,但他坚持为死亡创造了一个严格的日常生活语境,尽量剔除附着在死亡之上的戏剧性想象。在通常的戏剧或“故事片”中,我们看到“死亡”是不会被浪费的,它处在严密的剧情关系或价值评判体系中——一个角色该不该死、如何死、造成什么(剧情)后果或(情绪)效果等,都是被严密计算的。
然而,在《美错》中,死亡都是突然发生或显现,硬生生闯入生活,然后如鲠在喉般横在那里。伊纳里多并没有围绕死亡把乌克鲍尔的复杂生活编织成一个“合情合理”的大故事,乌克鲍尔只能在自己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独自面对和承受这些“无缘无故”的死亡。
在这部电影中,死亡琐碎而坚硬。乌克鲍尔正是在经历了这些别人的死亡后,才学会如何面对和承受自己的死亡。也就是说,在乌克鲍尔身上发生着一个逐渐穿越死亡、抵达死亡的过程。
另一方面,乌克鲍尔始终是一个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有着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有的缺点和优点,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能力有限(比如无法改变自己的妻子),会在无意中犯下错误(比如一个词的拼写错误),甚至犯下自己无法承担的错误(比如劣质加热器害死了别人)……
这种跌跌撞撞地奔向死亡的生活景观,在伊纳里多看来,才是真实有力的,甚至是优美的,才值得审视。这大概也是导演坚持用“biutiful”(拼写错了的“美”)来作电影名字的原因。
垂死之际,乌克鲍尔躺在孩子的身边,和女儿用平静的、日常的语调讨论着戒指的来历和钻石的真假,这一刻死亡无疑和我们看到的手势一样优美和从容。在他的弥留幻象中,他和同样年轻的父亲相遇(又一个无比优美的意象),父亲指引他死后的去向。也许,那片白雪覆盖的森林,正是乌克鲍尔的死亡“中意之地”。
也许我们不能从乌克鲍尔和他的死亡中找到具体的教益,但无论如何我们仍能从中充分感受到在死亡的背景下生活所有具有的悲凉和无奈,而同时这一切(以及穿越死亡后的抵达)仍可能是从容的、诗意的。
在这个意义上,《美错》是一面冷静的镜子,不是为了让观众打扮自己(看见自己的善良和多愁善感),而让观众有机会练习自己面对死亡时的表情和姿态,调整关于生活和美好的信念。
最后,还是再读一首哈伊梅·萨比内斯的诗吧。也许这首《你有我所寻》也正是伊纳里多想献给乌克鲍尔或者他自己父亲的:
你有我所寻觅的、我所渴望的、我所爱的,
这一切你都有。
我的心跳动着,呼喊着,像挥舞的拳头,
因为你,我感谢那些故事,
感谢空气,感谢你的父母,
还要感谢尚未找到你的死亡。
【注释】
[1]文中所有引诗均由作者译自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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