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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延续:如何面对艰难的爱情

时间:2023-07-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关于爱的延续,总是言之甚少。《爱》回应了这个问题,乔治斯做了哈内克现实中没有做的事情。这是爱所面临的最大危险。高兹在自杀之前写成了《致D:爱史》,回顾他和多莉娜的爱的历程。这种爱是冷峻的,需要勇气和意志,需要在“两”的差异中艰难地不断重新创造和延续,需要不断在新的情境中从另一个视角感知世界,即使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即使用拥抱死亡的方式。

爱的延续:如何面对艰难的爱情

关于爱的延续,总是言之甚少。

——阿兰·巴迪欧

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擅长在电影中做“减法”。当他在《白丝带》《趣味游戏》等电影中思考暴力时,他喜欢剔除个人情感、偏好、意识形态化的善恶评价体系等,直接地展示人与人之间的近乎“存在论”式的侵害关系。

而当他思考爱时,他同样在思考的语境中剔除青春与浪漫、性、幻想,甚至健康和正常的交流。也许,哈内克在问自己,去除了这些之后,依旧把两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是不是所谓“爱”?

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德)

电影《爱》的主角是一对年过八旬的老年夫妇。妻子安妮突然中风、瘫痪后,他们平静、安详的生活被打破。如何面对、处理爱人的衰亡,成为丈夫乔治斯的考验。乔治斯决定在家里自己照顾妻子,和她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旅程。

在这部电影中,标题所谓的“爱”并不是笼统地指这对老夫妻在生命之尽头的相濡以沫,而是指原来的两人世界因突生变故而失衡后,原来的爱如何延续?爱如何重新被创造和坚持?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安妮和乔治斯是退休的音乐教师,唯一的女儿在伦敦,他们在巴黎过着自己的生活,一起去听音乐会,交换看法,共同操持家务……然而,安妮中风后,迅速衰退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障碍,横亘在两人之间,压迫着这个爱的共同体:她在你身边,却不再和你共同“生活”,不再和你分享兴趣、看法和记忆。

乔治斯独自操持一切,安妮心有愧疚,更重要的是安妮逐渐彻底厌倦了自己被疾病扭曲的身体。乔治斯照顾她,安慰她,尊重她的意愿,尽量避免让别人(女儿、朋友、邻居等)看到她的样子。疾病把他们联系得更紧,也把他们和世界的其他部分日益分开。

然而,真正的考验是病情日益恶化的安妮决定放弃生命,曾试图跳楼自杀,之后又用拒绝进食表达着自己赴死的决定和意志,这时乔治斯该如何?违背她的意愿让她活下去,还是协助她死去?

对哈内克而言,这个情节有一定自传意义。哈内克曾在访问中透露,他的姨妈曾在92岁时因风湿病致残,她曾要求哈内克帮助她自杀,被他拒绝。有一次,她试图自杀,被哈内克发现。在医院中醒来后,她责问他为何还要救她?两年后,姨妈趁他参加电影节,终于自杀成功,离开了他。

究竟,该不该强迫她活下来,该不该帮助她自杀?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哈内克。《爱》回应了这个问题,乔治斯做了哈内克现实中没有做的事情。

《爱》(Amour,2012)

当然,乔治斯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到这一点。当安妮试图绝食时,他很生气,强迫她喝水,甚至还打了她。这是一个人从自身的责任出发作出的正常反应:让爱人活下去的责任。然而,这并不是从“爱”出发。

所谓“爱”,不是“合二为一”,不是相互占有,不是一个人以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感情或认知为中心。用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话来说,爱就是“差异的经验”、“两的场景”,就是在差异中不断有所构建和创造,就是“通过两人彼此不同目光和视角的交流,不断重新体验世界,感受世界的诞生”。(www.xing528.com)

当安妮瘫痪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时,她和乔治斯原本建立在平等和差异之上的爱的关系就面临着失衡的危险:她沦为一个被照顾的、无法表达自己的消极对象(她最后坚持发出怪叫,表示她不甘于此)。这是爱所面临的最大危险。

当乔治斯出于自己的责任强迫她活下去时,暴力就出现了,就像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众多在爱的名义或伪装之下不断被强化的不平等、同一化和暴力。

电影用一个细节来表现乔治斯的变化:一只迷路的鸽子闯入家中,乔治斯用毛毯抓住了它,最终又放走了它。当乔治斯把安妮当自己的责任(像迷路的鸽子一样需要照顾)时,他紧紧地“抓住了”她;而通过成全她的死,乔治斯却是在不对等关系中“放走了”她,恢复她在爱的关系中应有的位置和尊严

乔治斯用枕头窒息安妮的镜头,肯定会让很多观众感到不适。而电影将其展示得冷静而又突然,其背后其实是艰难——乔治斯似乎一直在等待某种“突然”降临的外部力量来帮助他完成这个决定(已然决定所以“冷静”)。作出这个艰难的决断,不是因为安妮已经让他不堪重负,而是因为他要让爱在新的情境中重新艰难地确定下来,并使之重新成为自己的归宿和命运。

对乔治斯而言,帮助爱人死去,和他第一次对她说出“我爱你”一样,是一个根本性的决断和事件:一个宣布“爱”的开启,另一个以放弃生命的方式宣布“爱”的坚持和完成。

2007年,同样在巴黎,84岁的法国哲学家安德烈·高兹(Andre Gorz)和身患绝症的妻子多莉娜在家中打开煤气,双双离世。哈内克不会不知道这件事。高兹在自杀之前写成了《致D:爱史》,回顾他和多莉娜的爱的历程。这本书开篇就写道:

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我们同样无法想象,失去安妮之后,乔治斯还能忍受“恼人的空茫”活下去。爱高于生命,但这种爱不是浪漫主义的爱。浪漫主义的爱只关心相遇的戏剧,相遇就是高潮,相遇那刻就已经点燃并耗尽了爱的能量,其延续只是一种回忆,这种爱并不关心相遇之后“两的场景”的不断艰难再造、坚持和完成。

另一方面,当代电影中多数通过性来探讨爱,仿佛离开了性,爱就是空中楼阁。其背后是爱的虚无主义,即相信爱只是欲望(或利益)的外衣,或性之上的想象性构建,人最终只是依据生理冲动(或利益的理性计算)而行动,两性之间爱并无存在的根基。

哈内克用最简单的场景和人物探讨了一个最复杂的问题。他所展现的爱既不是浪漫主义的,也不是虚无主义的。这种爱是冷峻的,需要勇气和意志,需要在“两”的差异中艰难地不断重新创造和延续,需要不断在新的情境中从另一个视角感知世界,即使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即使用拥抱死亡的方式。

爱,就是这样征服相遇的偶然和途中的挑战,超越自我中心,最终把另一个人变成自己的命运和归宿。

在《致D》的结尾处,高兹写道:

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听到凯瑟琳·费丽尔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然后我醒了。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也许,这也正是哈内克想要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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