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八年九月，善化孙芝房侍讲鼎臣，以书抵余建昌军中，寄所为《刍论》，属为裁定。凡二十五篇，曰论治者六，论盐者三，论漕者三，论币者二，论兵者三，通论唐以来大政者七，论明赋饷者一。其首章追溯今日之乱源，深咎近世汉学家言，用私意分别门户，其语绝痛。明年四月，复得芝房书，则疾革告别之词，而芝房以三月死矣！既为位而哭，且以书告仁和邵君懿辰[1]。于是为叙诸简首，而归诸其孤。
盖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周礼》一经，自体国经野，以至酒浆廛市，巫卜缮稿，夭鸟蛊虫，各有专官，察及纤悉。吾读杜元凯《春秋释例》[2]，叹邱明之发凡，仲尼之权衡万变，大率秉周之旧典。故曰“周礼尽在鲁矣”！自司马氏作史，猥以《礼书》与《封禅》《平准》并列。班、范而下，相沿不察。唐杜佑纂《通典》，言礼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经世之遗意。有宋张子、朱子，益崇阐之。圣清膺命，巨儒辈出。顾亭林氏著书，以扶植礼教为己任。江慎修氏纂《礼书纲目》，洪纤毕举。而秦树澧氏遂修《五礼通考》，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惜其食货稍缺，尝欲集盐、漕、赋、税国用之经，别为一编，傅于秦书之次。非徒广己于不可畔岸之域，先圣制礼之体之无所不赅，固如是也。以世之多故，握椠之不可以苟[3]，未及事事，而齿发固已衰矣！
往者汉阳刘传莹椒云[4]，实究心汉学者之说，而疾其单辞碎义，轻笮宋贤。间尝语余：“学以反求诸心而已，泛博胡为？至有事于身与家与国，则当一一详核焉而求其是。考诸室而市可行，验诸独而众可从。”又曰：“礼非考据不明，学非心得不成。”国藩则大韪之，以为知言者徒也。未几，椒云即世。临绝，为先令处分后事，壹秉古礼。国藩既铭其墓，又为家传，粗道汉学得失、主客之宜，藏诸刘氏之祏[5]。
君子之言也，平则致和，激则召争；辞气之轻重，积久则移易世风，党仇讼争而不知所止。曩者良知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酿晚明之祸[6]，则少过矣；近者汉学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致粤贼之乱[7]，则少过矣。《刍论》所考诸大政，盖与顾氏、江氏、秦氏之指为近。彼数子者，固汉学家所奉以为归者也。而芝房首篇，讥之已甚，其果有剖及毫厘千里者耶？抑将愤夫一二巨人长德，曲学阿世，激极而一鸣耶？芝房之志大而锐进也，与椒云同；其卒也，寄书抵余以告永诀，亦与椒云同。其自《刍论》外，别有诗十卷、文十一卷、《河防纪略》四卷。著书之多与椒云异，而其博观而慎取则同。其嫉夫以汉学标揭也亦同，而立言少异。余故稍附诤论，以明不忍死友之义，亦以见二子者之不竟其志，非仅余之私痛也。
【题解】
该文主要阐述了经世之学以礼为首的思想，并将孙鼎臣与刘传莹加以比较，对其过激言论进行了批评。孙鼎臣字子余，号芝房，湖南善化（今长沙市）人。道光年间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著有《苍筤集》。《刍论》为《畚塘刍论》的简称。
【注释】
[1]邵懿辰：字位西，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举人，官至刑部员外郎。经学家，著有《礼经通论》《半岩庐遗集》《半岩庐所著书》等。(www.xing528.com)
[2]杜元凯：杜预字元凯，晋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将军、学者。曾任河南尹、秦州刺史、度支尚书、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等，封当阳县侯。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春秋释例》《春秋长历》等。
[3]握椠（qiàn）：即把卷，意指读书。椠，原指未经书写的木椟（削好准备用来书写的木片），后亦指书的版本或书籍。苟：随便。
[4]刘传莹：字椒云，清湖北汉阳人。学者，治汉学。曾国藩好友。
[5]祏（shí）：宗庙中藏神主的石盒，又指宗庙中的神主，此处当指宗庙。
[6]晚明之祸：指明末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
[7]粤贼之乱：指太平天国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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