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为简练军实以裕国用事:
臣窃维天下之大患,盖有二端:一曰国用不足,一曰兵伍不精。
兵伍之情状,各省不一。漳、泉悍卒,以千百械斗为常;黔、蜀冗兵,以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章奏屡陈,谕旨屡饬,不能稍变锢习。
至于财用之不足,内外臣工,人人忧虑。自庚子以至甲辰,五年之间,一耗于夷务,再耗于库案,三耗于河决,固已不胜其浩繁矣。乙巳以后,秦、豫两年之旱,东南六省之水,计每岁歉收恒在千万以外,又发帑数百万以赈救之。天下财产安得不绌?宣宗成皇帝每与臣下言及开捐一事,未尝不咨嗟太息,憾宦途之滥杂,悔取财之非计也。臣尝即国家岁入之数与岁出之数而通筹之,一岁本可馀二三百万。然水旱偏灾,尧、汤不免。以去年之丰稔,而江、浙以大风而灾,广西以兵事而缓,计额内之歉收,已不下百馀万,设更有额外之浮出,其将何以待之?今虽捐例暂停,而不别筹一久远之策,恐将来仍不免于开捐。以天下之大,而无三年之蓄,汲汲乎惟朝夕之图,而贻君父之忧,此亦为臣子者所深耻也。
当此之时,欲于岁入常额之外,别求生财之道,则搜括一分,民受一分之害,诚不可以妄议矣。至于岁出之数,兵饷为一大宗。臣尝考本朝绿营之兵制,窃见乾隆四十七年增兵之案,实为兵饷赢绌一大转关,请即为我皇上陈之:
自康熙以来,武官即有空名坐粮。雍正八年因定为例:提督空名粮八十分,总兵六十分,副将而下,以次而减,下至千总五分,把总四分,各有名粮。又修制军械,有所谓公费银者,红白各事,有所谓赏恤银者,亦皆取给于名粮。故自雍正至乾隆四十五年以前,绿营兵数虽名为六十四万,而其实缺额常六七万。至四十六年增兵之议起,武职坐粮,另行添设养廉,公费、赏恤另行开销。正项向之所谓空名者,悉全挑补实额,一举而添兵六万有奇,于是费银每年二百馀万。此臣所谓饷项赢绌一大转关者也。是时海内殷实,兵革不作,普免天下钱粮已经四次,而户部尚馀银七千八百万。高宗规模宏远,不惜散财以增兵力。其时大学士阿桂即上疏陈论,以为国家经费,骤加不觉其多,岁支则难为继。此项新添兵饷,岁近三百万,统计二十馀年,即须用七千万,请毋庸概增。旋以廷臣议驳,卒以增设。至嘉庆十九年,仁宗睹帑藏之大绌,思阿桂之远虑,慨增兵之仍无实效,特诏裁汰。于是各省次第裁兵一万四千有奇。宣宗即位,又诏抽裁冗兵,于是又裁二千有奇。乾隆之增兵,一举而加六万五千,嘉庆、道光之减兵,两次仅一万六千。国家经费耗之如彼其多且易也,节之如此其少且难也。
臣今冒昧之见,欲请汰兵五万,仍复乾隆四十六年以前之旧。骤而裁之,或恐生变,惟缺出而不募补,则可徐徐行之,而万无一失。医者之治疮疤,甚者必剜其腐肉而生其新肉。今日之劣弁羸兵,盖亦当量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其新者。不循此二道,则武备之弛,殆不知所底止。自古开国之初,恒兵少而国强,其后兵愈多则力愈弱,饷愈多则国愈贫。北宋中叶,兵常百二十五万,南渡以后,养兵百六十万,而军益不竞。明代养兵至百三十万,末年又加练兵十八万,而孱弱日甚。我朝神武开国,本不借绿营之力。康熙以后,绿营屡立战功,然如三藩、准部之大勋[1],回疆、金川之殊烈[2],皆在四十六年以前。至四十七年增兵以后,如川楚之师、英夷之役,兵力反远逊于前。则兵贵精而不贵多,尤为明效大验也。八旗劲旅亘古无敌,然其额数常不过二十五万,以强半翊卫京师,以少半驻防天下,而山海要隘,往往布满,国初至今,未尝增加。今即汰绿营五万,尚存汉兵五十馀万,视八旗且将两倍,权衡乎本末,较量乎古今,诚不知其不可也。近者广西军兴,纷纷征调外兵,该省额兵二万三千,土兵一万四千,闻竟无一人足用者。粤省如此,他省可知。言念及此,可胜长虑。臣闻各省之兵,稍有名者,如湖南之镇筸、江南之寿春、浙江之处州,天下不过数镇。裁汰之法,或精强之镇不动,而多裁劣营;或边要之区不动,而多裁腹地;或营制太破,归而并之;或汛防太散,撤而聚之。是在兵部之精审、督抚之体察,未可卤莽以从事耳。诚使行臣之说,缺出不补,不过六年,五万可以裁毕。以一马二步计之,每年可省饷银一百二十万。十年以外,于经费大有裨益。此项银两不轻动用,督抚岁终奏解户部,另行封存,专备救荒之款,永塞开捐之路。养兵为民也,备荒亦为民也,塞捐以清仕途,尤爱民之大者也。一分一毫,天子无所私利于其间,岂非三代公心,贤于后世搜括之术万万者哉!
若夫训练之道,则全视乎皇上精神之所属。臣考本朝以来大阅之典,举行凡二十馀次。或于南苑,或于西厂,或于芦沟桥、玉泉山,天弧亲御,外藩从观,军容一肃,藩部破胆。自嘉庆十七年至今,不举大阅者四十年矣。凡兵以劳而强,以逸而弱。承平日久,京营之兵既不经战阵之事,又不见搜狩之典,筋力日懈,势所必然。伏求皇上于三年之后,行大阅之礼,明降谕旨,早示定期。练习三年,京营必大有起色。外省营伍,势难遽遍,求皇上先注意数处,物色将才,分布天下要害之地。但使七十一镇之中有十馀镇可为腹心,五十馀万之中有十馀万可为长城,则缓急之际,隐然可恃,天子之精神一振,山泽之猛士云兴,在我皇上加意而已。昔宋臣庞籍汰庆历兵八万人[3],遂以大苏边储;明臣戚继光练金华兵三千人[4],遂以荡平倭寇。臣书生愚见,以为今日论兵,正宜法此二事。谨抄录乾隆增兵,嘉庆、道光减兵三案进呈,伏乞饬下九卿、科道详议。斯道甚大,臣鲜阅历,不胜悚惶待命之至。谨奏。(www.xing528.com)
【题解】
写于咸丰元年(1851)。这是曾国藩试图解决国家武备问题的一个尝试。虽称汰兵疏,实际上则着眼于整个军事问题,其中心思想是采用“剜腐生新”的办法使绿营武装起死回生,以能担负起镇压民众起义的任务。由于这次试探失败,其后曾国藩才另起炉灶,创立湘军。
【注释】
[1]三藩、准部之大勋:三藩、准部、回疆、金川是清代前期进行的四次大战役,皆以绿营为主力,都取得胜利。三藩指清初所封的吴三桂、耿仲明、尚可喜三个藩王,封地分别在今云南、福建、广东。康熙十二年清政府下令削藩,吴三桂、耿精忠(耿仲明孙、耿继茂子)、尚之信(尚可喜子)相继叛乱,直至康熙二十年才最后平定。准部即准噶尔部,清代卫拉特蒙古四部之一,势力遍及天山南北,康熙年间叛乱。自康熙二十九年至乾隆二十二年,经多次用兵,始最后平定。
[2]回疆、金川之殊烈:回疆,又称回部,是清代对天山南路维吾尔族的通称。乾隆年间曾对回疆用兵,征服这一地区,据说葬于清东陵的香妃就是维吾尔族人,大约是在这一时期到北京的。金川,有大金川、小金川,在今四川省境内。雍正元年设金川安抚使,与旧土司分领两个地区。其后清政府曾对这一地区用兵,最后以胜利告终。
[3]庞籍:字醇之,北宋城武(今山东省成武县)人。进士。曾任观文殿大学士、同平章事等,封颍国公。
[4]戚继光:字元敬,号南塘,晚号孟诸,明代山东蓬莱人。抗倭名将、军事家。招募义乌精壮编练新军,号戚家军,所向无敌,平定东南沿海倭患。又镇守蓟州十数年。曾任福建总督等职。著有《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止止堂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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