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舫仁兄同年左右:
去腊奉到手书,恳恳数千言。昔睹鬷蔑之面[1],今知故人之心。别纸所陈数事,空山忧戚之中,乃能衋伤民瘼[2],遂欲拯桑梓于水火,起疮痍而沐浴之。其为恻怛[3],岂胜钦挹[4]。
以世风之滔滔,长民者之狭隘酷烈,而吾子伏处闾巷,内度身世,郎署浮沉,既茫乎未有畔岸;外观乡里,饥溺满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势。进不能以自效,退不足以自存,则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九阍者[5],实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然事顾有难者,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馀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如足下所条数事,盖亦不能出乎交议、通谕之外,其究亦归于簿书尘积堆中,而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故初奉尊书,本思投匦径献[6],继念身处山中,而属他人上书阙下,近世已无此风,且足下祥琴未届[7],反授人以口实。故与可亭同年熟商,若其托名他氏,无难缕晰入告;若以尊名特达,则恐无益于民,先损于身,固未可率尔以尝也。中如林、周二公仿汉代绣衣直指之说[8],良足以铲剧贼而惩墨吏。国藩将据以上请,会林公遽归道山,周公奉命抚粤,而粤西盗贼亦日炽而不可向迩。于是事有专重,而治盗之使不复能旁及矣。
今春以来,粤盗益复猖獗,西尽泗、镇,东极平、梧[9],二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推寻本原,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之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矣。国藩尝私虑,以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财用,三曰兵力。人才之不振,曾于去岁具疏略陈大指;财用、兵力二者,昨又具疏言之。兹录一通,敬尘清览,未审足下以为有补万一否?如以为可行,则他日仍当渎请也。
国藩学识短浅,自以躐跻高位[10],不敢不悚切讲求。奈疾病相寻,心血亏损,夜不善寐,稍一构思,辄心动手颤。年方壮岁,境亦安荣,而脆耗如此,理不可解。蒲苇之质,势难坚强,以谬附于松柏,辱足下知爱,合倾诚相告耳。至于簪绂之荣、骄人之态[11],虽在不肖,犹能涤此腥秽。足下乃以衔版见投,毋乃细人视我,而鄙为不足深语。今亦不复相璧,但求捐此陋俗,而时以德言箴我,幸甚无量!书不详尽,伏维鉴察,并乞多谢王君子寿[12]。倘有药石,幸贶故人,瞻望云天,企伫曷已[13]。
【题解】
写于咸丰元年(1851)。这是曾国藩给好友的一封信,表露了对时局的担忧和对清政府的不满。胡大任字莲舫,湖北监利人。道光十八年进士。是曾国藩的同年和幕僚,亦是胡林翼的幕僚,曾任河南按察使、山西布政使等职。
【注释】
[1]鬷蔑(zōng miè):字然明,春秋时郑国大夫。初隐于宫廷武士之中,后因一言之善为郑相子产所知,曰:吾往日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其心矣。
[2]衋(xì):伤痛貌。
[3]恻怛(cè dá):忧伤的意思。恻,凄怆,伤痛。怛,痛苦,悲伤;或畏惧,惊吓。(www.xing528.com)
[4]钦挹(yì):佩服,推重。钦,钦佩,敬佩。挹,舀,汲取。又通作抑、揖。
[5]九阍(hūn):即九门。京师有九门,故负责京都治安的步兵统领又称九门提督。九阍即指京师,实际指皇帝。吁于九阍,即指应诏上疏言事,向皇帝提意见与建议。
[6]匦(guǐ):匣子,小箱子。类似今日之意见箱。
[7]祥琴未届:祥,此处指祥礼,大祥之礼。古制父母丧后二周年举行祭祀,称大祥。夏历隔年闰月,故二周年计期为二十五个月。清代居父母丧时间为三年,为官者需免职回籍守丧,或称守制、丁忧、丁艰。父母丧又有内、外之分,称内忧、外艰。其计期按昼、夜双计,故三年之期实算只有二十七个月,与古大祥之期近似。三年届满释(脱掉)丧服,称服阕,即服丧之期结束,为官者可重新起用。琴,弹拨乐器。这里泛指乐器、音乐、一切娱乐活动。大概丧期之内是不能奏乐的。未届,不到。祥琴未届是祥琴之期未届的略语。意思是居丧之期未满,服阕之日未到。
[8]绣衣直指:又称绣衣直指使者、绣衣使者、绣衣御史,汉代官名,类似后世之钦差大臣,则权力更有过之。
[9]西尽泗、镇,东极平、梧:泗、镇、平、梧指清代广西省之泗城府(今凌云)、镇安府(今德保)、平乐府、梧州府,分别在最西端与最东端。意即整个广西。
[10]躐(liè)跻:此处意为超升于,自谦之语。躐,超越。《礼记·檀弓》上:“及葬毁宗,躐行出于大门,殷道也。”跻,登,升。
[11]簪绂(fú):簪即簪子,古人用来插定发髻或将冠巾、冠帽连接于头发的一种长针,也是一种装饰品。绂同巿,古代官员的服饰。簪绂,这里指冠服、顶戴,是做官的意思。
[12]王子寿:王柏心,字子寿,学者,著有《百柱堂诗集》等。
[13]企伫曷已:企盼感念之情难以抑制。企,期盼,盼望。伫,伫立,久立而等待。曷,同“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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