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为应诏陈言事:
二月初八日,奉皇上谕令,九卿科道有言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直陈,封章密奏。仰见圣德谦冲[1],孜孜求治。臣窃维用人、行政二者,自古皆相提并论,独至我朝则凡百庶政皆已著有成宪[2],既备既详,未可轻议。今日所当讲求者,惟在用人一端耳。方今人才不乏,欲作育而激扬之,端赖我皇上之妙用。大抵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请为我皇上陈之。
所谓转移之道,何也?我朝列圣为政,大抵因时俗之过而矫之,使就于中[3]。顺治之时疮痍初复,民志未定,故圣祖继之以宽;康熙之末,久安而吏弛,刑措而民偷,故世宗救之以严;乾隆、嘉庆之际,人尚才华,士骛高远,故大行皇帝敛之以镇静,以变其浮夸之习。一时人才循循规矩准绳之中,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然有守者多,而有猷有为者渐觉其少。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以臣观之,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我大行皇帝深知此中之消息,故亟思得一有用之才,以力挽颓风。去年京察人员,数月之内,擢臬司者三人,擢藩司者一人,盖亦欲破格超迁,整顿积弱之习也。无如风会所趋,势难骤变。今若遽求振作之才,又恐躁竞者因而幸进,转不足以收实效。臣愚以为欲使有用之才不出范围之中,莫若使之从事于学术。汉臣诸葛亮曰:“才须学,学须识。”盖至论也。然欲人才皆知好学,又必自我皇上以身作则,乃能操转移风化之本。臣考圣祖仁皇帝登极之后,勤学好问,儒臣逐日进讲,寒暑不辍;万寿圣节,不许间断;三藩用兵,亦不停止;召见廷臣,辄与之往复讨论。故当时人才济济,好学者多。至康熙末年,博学伟才,大半皆圣祖教谕而成就之。今皇上春秋鼎盛,正与圣祖讲学之年相似。臣之愚见,欲请俟二十七月后,举行逐日进讲之例。四海传播,人人向风。召见臣工,与之从容论难,见无才者,则勖之以学,以痛惩模棱罢软之习[4];见有才者,则愈勖之以学,以化其刚愎、刻薄之偏。十年以后,人才必大有起色。一人典学于宫中,群英鼓舞于天下,其几在此[5],其效在彼,康熙年间之往事,昭昭可观也。以今日之委靡因循,而期之以振作;又虑他日更张偾事,而泽之以《诗》《书》。但期默运而潜移,不肯矫枉而过正。盖转移之道,其略如此。
所谓培养之方,何也?凡人才未登仕版者,姑不具论。其已登仕版者,如内阁、六部、翰林院最为荟萃之地,将来内而卿相,外而督抚,大约不出此八衙门。此八衙门者,人才数千,我皇上不能一一周知也。培养之权,不得不责成于堂官。所谓培养者,约有数端:曰教诲,曰甄别,曰保举,曰超擢。堂官之于司员,一言嘉奖,则感而图功;片语责惩,则畏而改过。此教诲之不可缓也。榛棘不除,则兰蕙减色;害马不去,则骐骥短气。此甄别之不可缓也。嘉庆四年、十八年,两次令部院各保司员,此保举之成案也。雍正年间,甘汝来以主事而赏人参,放知府;嘉庆年间,黄钺以主事而充翰林,入南斋[6]。此超擢之成案也。盖尝论之,人才譬之禾稼,堂官之教诲,犹种植耘耔也。甄别则去其稂莠也,保举则犹灌溉也,皇上超擢,譬之甘雨时降,苗勃然兴也。堂官常常到署,譬之农夫日日田间,乃能熟悉穑事也。今各衙门堂官,多内廷行走之员,或累月不克到署,与司员恒不相习,自掌印、主稿数人而外,大半不能识面,譬之嘉禾、稂莠,听其同生同落于畎亩之中,而农夫不问。教诲之法无闻,甄别之例亦废,近奉明诏保举,又但及外官,而不及京秩,培养之道,不尚有未尽者哉!自顷岁以来,六部人数日多,或二十年不得补缺,或终身不得主稿;内阁、翰林院员数亦三倍于前,往往十年不得一差,不迁一秩,固已英才摧挫矣。而堂官又多在内廷,终岁不获一见,如吏部六堂,内廷四人;礼部六堂,内廷四人;户部六堂,皆直内廷;翰林两掌院,皆直内廷。在诸臣随侍御园,本难分身入署,而又或兼摄两部,或管理数处。为司员者,画稿则匆匆一面[7],白事则寥寥数语[8],纵使才德俱优,曾不能邀堂官之一顾,又焉能达天子之知哉!以若干之人才,近在眼前,不能加意培养,甚可惜也。臣之愚见,欲请皇上稍为酌量,每部须有三四堂不入直内廷者,令其日日到署,以与司员相砥砺。翰林掌院,亦须有不直内廷者,令其与编、检相濡染。务使属官之性情、心术,长官一一周知。皇上不时询问,某也才,某也直,某也小知,某也大受,不特属官之优劣粲然毕呈,即长官之深浅亦可互见。旁考参稽,而八衙门之人才,同往来于圣主之胸中。彼司员者,但令姓名达于九重,不必升官迁秩,而已感激无地矣。然后保举之法、甄别之例,次第举行乎旧章。皇上偶有超擢,则楩楠一升[9],而草木之精神皆振。盖培养之方,其略如此。
所谓考察之法,何也?古者询事、考言二者并重。近来各衙门办事,小者循例,大者请旨,本无才猷之可见,则莫若于言考之。而召对陈言,天威咫尺,又不宜喋喋便佞,则莫若于奏折考之矣。国家定例,内而九卿科道,外而督抚藩臬,皆有言事之责。各省道员,不许专折谢恩,而许专折言事。乃十馀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一时之风气,有不解其所以然者;科道间有奏疏,而从无一言及主德之隆替,无一折弹大臣之过失,岂君为尧、舜之君,臣皆稷、契之臣乎[10]?一时之风气,亦有不解其所以然者。臣考本朝以来,匡言主德者,孙嘉淦以自是规高宗[11],袁铣以寡欲规大行皇帝[12],皆蒙优旨嘉纳,至今传为美谈;纠弹大臣者,如李之芳参劾魏裔介,彭鹏参劾李光地[13],厥后四人,皆为名臣,亦至今传为美谈。自古直言不讳,未有盛于我朝者也。今皇上御极之初,又特诏求言,而褒答倭仁之谕,臣读之,至于抃舞感泣,此诚太平之象。然臣犹有过虑者,诚见我皇上求言甚切,恐诸臣纷纷入奏,或者条陈庶政,颇多雷同之语,不免久而生厌;弹劾大臣,惧长攻讦之风,又不免久而生厌。臣之愚见,愿皇上坚持圣意,借奏折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厌之心[14]。涉于雷同者,不必交议而已;过于攻讦者,不必发钞而已。此外则但见其有益,初不见其有损。人情狃于故常,大抵多所顾忌,如主德之隆替、大臣之过失,非皇上再三诱之使言,谁肯轻冒不韪?如藩臬之奏事、道员之具折,虽有定例,久不遵行,非皇上再三迫之使言,又谁肯立异以犯督抚之怒哉?臣亦知内外大小,群言并进,即浮伪之人,不能不杂出其中。然无本之言,其术可以一售,而不可以再试,朗鉴高悬,岂能终遁!方今考九卿之贤否,但凭召见之应对;考科道之贤否,但凭三年之京察;考司道之贤否,但凭督抚之考语。若使人人建言,参互质证,岂不更为核实乎?臣所谓考察之法,其略如此。三者相需为用,并行不悖。
臣本愚陋,顷以议礼一疏,荷蒙皇上天语褒嘉,感激思所以报。但憾识见浅薄,无补万一。伏求皇上怜其愚诚,俯赐训示,幸甚。谨奏。
【题解】
此疏写于道光三十年(1850)。咸丰皇帝即位之初,曾诏令大臣上疏言事,就朝廷的用人和政务提出意见、建议。该疏与后面的几封奏折都是曾国藩应诏而作并呈上的。本文主要讲人才问题。
【注释】
[1]谦冲:谦虚,谦逊。
[2]成宪:既定大法,或固有的国法。成,定,既定。宪,大,根本。
[3]中:即“折中至当”的简略语。中,正中,引申为正好,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偏不倚。(www.xing528.com)
[4]罢(pí):同“疲”。
[5]几(jī):细微的迹象,引申为事物及其变化的端倪。
[6]南斋:即南书房,清代翰林在内廷陪侍皇帝读书的地方,康熙时创立,位于故宫乾清宫西南隅。一度成为发号施令、议论国政之所,后专司内廷的文辞书画等事务,也间或议及国政。因有机会接近皇帝,故入值南书房成为翰林院官员最羡慕的差事。
[7]画稿:在文书、文件上签字。匆匆一面:意为粗粗一看。六部的有关文书一般由司员草拟,最后由尚书、侍郎等堂官定稿、签字。
[8]白事:此处指口头禀报有关之事。白,告白,禀白。
[9]楩(pián)楠:喻指国家栋梁之材。楩,南方大木,即黄楩木。楠,常绿乔木,主要生长在云贵川湘等地,树干既高且粗,材质坚密,气味芳香,是建筑和家具制造的优良木材。
[10]稷、契:皆为传说中上古时代的贤臣。稷,传说上古时主管农业的官名,烈山氏之子名柱,与周弃先后任此职,后皆成为五谷之神。《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契,传说为商族始祖帝喾(kù)之子,为虞舜之臣,因助大禹治水有功,任为司徒,封于商。
[11]高宗: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庙号。规:规劝。
[12]大行皇帝:皇帝死去称薨,又称大行。死去不太久的皇帝也称大行皇帝。此指嘉庆皇帝。
[13]孙嘉淦、袁铣、李之芳、魏裔介、彭鹏、李光地:均系乾隆、嘉庆两朝大臣,其中孙嘉淦和李光地最为有名。孙嘉淦曾上疏规劝、批评乾隆皇帝。曾国藩其后所上的《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很像是模仿孙嘉淦的上述奏疏。李光地是福建安溪人,字晋卿,号厚庵,清代理学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曾奉命主编《性理精义》《朱子大全》等书,是清代中期倡导程朱理学的重要人物。著有《榕村全集》等。
[14]厌(yì):厌恶,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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