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辱惠书,所以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而于仆多宽假之词[1],意欲诱而进之,且使具述为学大指,良厚良厚。盖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2],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辞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3],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4],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5],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6],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7],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8],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9],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罝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周、召、莱、凡伯、仲山甫之伦[10],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扬、庄、列、屈、贾而下[11],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门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国[12],问礼于柱史[13],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原,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情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书》[14]、张子之《正蒙》[15],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16],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17],非一朝矣。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嗜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馀,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理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孔、孟没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见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18]。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过弥甚。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幸甚幸甚!
【题解】
此信写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是曾国藩与好友刘蓉讨论学术问题的通信。曾国藩在信中提出破除门户之见、兼取各家之长的主张。
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湖南湘乡人。曾任陕西巡抚等职。作品有《养晦堂文集》《养晦堂诗集》。
【注释】
[1]宽假:宽容,宽贷。
[2]庚子:指道光二十年(1840)。
[3]姚郎中鼐:即著名的桐城文派主要代表作家姚鼐,官至刑部郎中。详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注[43]。《绪论》:查姚鼐《古文辞类纂》《惜抱轩全集》并无“绪论”一文,从前后行文看,可能是指姚鼐所作《古文辞类纂·序目》。内称“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并举六经的例子加以论证,由此引起曾国藩对古文的兴趣。
[4]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均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注释。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北宋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人,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曾任中书门下平章事,行相权,推行新法,史称“王安石变法”。作品有《临川集》《临川集拾遗》《三经新义》等。方苞:字灵皋,号望溪,安徽桐城人。著名散文家,桐城文派的创始人。康熙年间进士,曾任礼部侍郎。作品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5]李白、苏轼、黄庭坚:均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有关注释。(www.xing528.com)
[6]兽迮(zé)鸟迹:当指鸟兽的足迹。
[7]经纬三才之道:大意为掌管和治理天下的方法。经纬,规划治理。三才,指天、地、人。《易·说卦》:“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曰刚,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8]文王、周公:均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有关注释。
[9]《十翼》:《易经》中的十篇,即《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是儒家学者对古代占筮用《周易》所作的各种解释。传为孔子所作。此说不足为信。
[10]伊、莱:即伊尹、莱朱。伊尹一名挚,莱朱又名仲虺(huǐ),是商汤的相,曾长期辅佐商汤。商汤死后,伊尹又辅佐其孙太甲,继续执掌朝政。周、召(shào):周公与召公。召公姓姬名奭(shì),一说为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班固《白虎通义》),封地在召,故称召公、召伯。武王灭纣后封于北燕。成王时,与周公姬旦共同辅政,分陕而治,“自陕而西,召公主之;自陕而东,周公主之”。仲山甫:亦作仲山父、中山父,春秋时鲁献公之次子,周宣王时为卿士,参与辅政。《诗经·大雅·民》:“保兹天子,生仲山甫。”颂扬仲山甫的功德。
[11]荀:荀子,名况,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时赵国人。五十岁时始游学于齐国,后因遭谗离开齐国前往楚国,春申君任其为兰陵令。其学说主张人性皆恶,须以礼义来矫正。与孟子的性善说相对立。著有《荀子》一文。韩非和李斯均为其门人。扬、庄:扬雄、庄子。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有关注释。列:列御寇,战国时郑人,宗黄老之学。死后其弟子辑其言论成《列子》一书,早已佚失,今本《列子》系魏晋时人托名伪作。该书多取先秦诸子及汉代人的言论,间杂有两晋时的佛教思想和神话,但又被后世视为道教经典之一。屈、贾:屈原、贾谊。贾谊,西汉洛阳人,著名政论家、文学家。文帝时为博士,于历法、服饰、制度、礼乐多有改创。因上疏陈政事、言时弊,为朝臣所嫉,出为长沙王太傅,卒于梁怀王太傅任上,年仅三十三岁。著有《陈政事疏》《过秦论》等。后人辑为《贾谊集》。
[12]子路、冉求:均为孔子弟子。子路姓仲名由字季路,鲁国人。冉求字子有,又称冉有。
[13]柱史:即柱下史,周、秦时官职名,实为御史。因其所掌及侍立总在殿柱之下,故有是称。此处指老子,曾任周柱下史。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又称老聃(dān),春秋时楚国人,著名哲学家、思想家,道家学说的创始人。著有《老子》一书。
[14]周子:即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北宋道州(今湖南省道县)人。著名理学家。其学说采用道家思想,以太极为理,阴阳五行为气,对其后的宋明理学影响极大。程颢、程颐均为其弟子。居于庐山,筑濂溪书堂(濂溪系其出生地),故世称濂溪先生。著有《太极图说》《通书》等,后人编为《周子全书》。
[15]张子:即张载。详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注[23]。
[16]杜佑、马贵与:详见本书《圣哲画像记》一文注[34][35]。郑樵(1104—1160):字渔仲,南宋莆田人,历史学家。著有《通志》、《氏族志》、《动植志》等。王应麟(1223—1296):字伯厚,号深宁居士,南宋庆元(今浙江省龙泉市)人。理宗淳祐元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著有《困学纪闻》《玉海》《通鉴地理通释》《汉艺文志考证》《深宁集》等。
[17]龂(yín)龂相角:相互攻击,争论不休。龂龂,争论貌。相角,相互角斗。此处意为互相争吵。
[18]殿最:古代考核军功和官员政绩时,以上等为最,下等为殿。也用以指科举考试录取名次的第一名与最末一名,第一名为最,末名为殿。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