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慕辰和邵逸农的对面,我们慢慢地谈着有关他们制作的《家族图谱》,我突然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家族图谱》中脱轨而出,走到我的面前,图谱的稳定的秩序被突然打破。在《图谱》内的他们和《图谱》外的他们之间有一种怪异的关系。他们是那个家族大网中不引人注目的部分,还是独立于《图谱》之外的个人?他们属于还是不属于这个依赖血缘建构的关系?这种难以厘清的关系凸显了艺术家与他的作品之间界限的暧昧性。《图谱》是一个将焦点集中在中国人异常关切的有关家族的传奇之上的异常丰富的文本。慕辰和邵逸农试图了解自己的认同之所在,并且发现这种认同的源头。他们通过长卷的照片和模拟的族谱、他们自己对于家族记忆的书写等等试图建构一个新的家族史。
这个新的家族史的叙述一方面好像是对于中国传统的对于血缘关系的关切和追寻的模仿,他们好像试图复活传统的家谱的形式,用这种形式追寻自身家族的记忆。他们制作的族谱非常接近于传统的族谱的形式,而那人像摄影的长卷也异常类似于中国照相馆的人像摄影的典范。通过文字和照片他们好像试图寻回已经湮没的记忆,并且赋予这些记忆以真实可靠的特征。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仔细的类似人类学田野调查笔记的随笔中那些颇有感情色彩的叙述和家族中人的自述、大量插入的旧照片都增加那种记忆的可靠性。他们赋予我们一个似真的家族世界。这个家族世界既结合了作者自己的家族经验,又隐喻式地指向中国人的家族认同的传统。它似乎重建了一种宗族的纽带,通过这一纽带,个人得以确认自己认同的来源,可以明了“我是谁”的问题。他们好像在建构一个有关认同的“宏大叙事”。但另一方面,邵逸农和慕辰又对于传统的族谱进行了“重写”。所有人上身穿的统一的中山装和下身的自由装束之间的怪异的对比,足以透露一种武断的信息,告诉我们记忆本身的不可靠的特征。维系家族共同特征的那身共同的中山装当然在喻示一种难以言说的共同性,但这种共同性却被支离破碎的下装所颠覆。同时,每幅照片下面有所不同,千篇一律的盆花也具有某种尖锐的反讽性,告诉我们人为的制作的虚构的特点。这些异常真实的个人一旦出现在这个宏大的叙事之中的时候,他们变得被摆布和不自然。故意使用的传统照相馆的技法其实具有一种尖锐的“间离”的效果,将族谱的真实可靠的特征悄然“解构”。我们发现此时此刻被邵逸农和慕辰重建的这个血缘的联系,已经经过了时空的冲击,已经不复完整和可依赖,它仅仅是接近神话的完美的网络,而实际上具有某种虚幻的特征。
在这样的矛盾的表达中,他们重新建立了一种“中国式”的认同。这种认同的创造既是对于当下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冲击造成的认同危机的直接的反应,又是对于历史的个人化的重构的一个部分。它提示我们的是经历了革命文化的冲击和全球化的市场运作的冲击,传统的家族的记忆已经变成一种戏剧化的幻想。慕辰和邵逸农有力地喻示了认同并不是一种必然的宿命和真实,而仅仅是一种建构和想像。他们仅仅是将自己变为一种想像中的过程的环节。而实际上,他们的生活经验并不足以建构一个共同的经验,这种共同性仅仅存在于一种想像中。邵逸农和慕辰的努力表明了一切记忆的追寻的困境:我们以为自己找到了某种记忆,其实是我们创造了某种想像。他们发现的仅仅是想像的力量带来的一种可能性,一种诗意和激情。记忆的边界其实正是想像的中心,记忆的展开其实正是想像的飞跃。在他们认真地发掘记忆的时候,想像幽灵正在自由地舞蹈。
在邵逸农和慕辰的自述中,他们总是强调记忆与遗忘的斗争,讲述一种革命时代的政治力量席卷了家族的血缘力量,他们力图发现记忆以对抗遗忘。但其实问题更加复杂的一面在于记忆的寻觅其实释放了想像。我所关切的并不是真实的血缘关系就此超越了革命的历史,而是想像的可能超越了现代与传统的断裂。其实,邵逸农和慕辰对于革命的历史的矛盾态度也是饶有兴味的。他们一方面对于那个阶段的历史造成了家族史的断裂感到痛切;另一方面,又用中山装这一特定的文化符号去告诉我们这段历史对于记忆的关键的意义,我们似乎只有通过共同的中山装才发现了自己具有某种难得的共同性。于是,革命历史的意义具有某种矛盾性。它可能阻碍了家族记忆的延伸,但这种记忆的重建也仍然依赖它。于是,邵逸农和慕辰也表现了对于它的最为复杂而深刻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微妙性似乎并不像他们自己理解得那样简单。
我们可以发现,认同不是一种刻板的思维定势,认同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而是想像和创造的结果。这里没有对于过去的重新发现,过去不是被动的,只有对于过去的想像。认同具有某种高度的建构性,它是想像的结果,是自我与他者的不停的区隔和对话的结果。我不愿意把这本充满了对于家族的激情的想像的书看成是对于过去的调查,它是对于此时此地的生命的关切和承诺,它有当下前卫艺术中少见的来自个人历史想像的诗意,这种诗意是这本书具有力量的地方。(www.xing528.com)
让我感动的是这本书中人像的那些面孔,在那些早已过时的中山装之上,这些普通中国人的面孔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种对于未来的坦然和无畏。面对摄影机的不自然之中,我们仍然可以感到这些面孔中的期望和想像。他们让我感到中国的力量和认同的力量。这里不仅仅有一个家族的面孔,有慕辰和邵逸农的面孔,还有中国的面孔。我还会在这些面孔中发现或者想像我自己。
其实,我们在打开这部书的时候都会发现或者想像我们自己的面孔。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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