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传统束缚下的非洲痛苦与解放

阿契贝这位作家我在80年代中期就在王佐良先生的《中外文学之间》一书中看到过非常简明扼要的介绍，王先生和阿契贝一起开会多次，对于这位非洲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的成就多有肯定，寥寥几笔勾勒了这位作家的形象。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还是一个大学生，对于阿契贝的作品就心向往之。后来找来他的书读过，也看过一些评论文章，对于这位有全球声誉的杰出作家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当时有一批影印资料里就有阿契贝的原文《崩溃》，当时热衷于学习英文的人可能还有印象，我当时读来，觉得英文平实可诵，并不太难，却也异常清晰。80年代90年代之交，我对于后殖民理论有了更多的兴趣和关注，后殖民理论对于这位非洲作家的作品多有研究，他被视为后殖民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其独特的创作和理论思考获得了广泛的关注。他的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一直是非洲文学的象征，也是当代英语文学的多元性的表征。阿契贝用自己写作证明了非洲英语文学也具有经典意义，完全可以和欧洲文学的主流相抗衡。我2000年在韩国的首尔召开的一次文学论坛上遇到非洲的杰出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因卡，我们聊起了阿契贝，索因卡说他和阿契贝关系甚好，联系较多，他们都在美国大学中教书，都有相似的非洲的背景，都来自尼日利亚，写作也都用英语。他也极力肯定阿契贝的不羁的才华和驾驭题材的能力。阿契贝其人其书都非常值得中国读者关切和了解。

今天出版的《崩溃》是阿契贝获得世界声誉的作品。这次翻译出版和中国读者见面，当然是一件难得的好事，说明非洲的写作开始进入了我们关切的视野。其实这部杰作早就应该进入我们的视野了，作为后殖民文学的代表作，这部作品的力量在于它刻画了非洲传统的价值和文化的特征，也表现了殖民主义的到来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冲击。主人公奥孔克沃是个传统价值的忠实的信徒，也试图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受到部落里人们尊重的英雄，但时运不济，性格多乖，被风俗和神话束缚得极深，最后走向了毁灭。他天真诚恳地相信传统的一切，为父亲的平庸而困扰，时刻以部落的英雄自况自比，被一种荣誉的诱惑所吸引，作出了让人惊异的、我们从今天的视角上看不可思议的行为。而其实这些非洲部落的命运也是如此，被自己的传统束缚，也被外来的殖民主义所侵入，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幅悲剧性的图景。《崩溃》一面写非洲原有的传统和习俗的偏狭和迷信，在这里他仍然和启蒙运动的价值观心境相通，认为这些传统的束缚是非洲的严重的问题，也是大陆的悲哀，被这些东西束缚的人的痛苦和压抑也异常深重。所以他在这里运用平实的英文描写了那些由于迷信和虚妄带来的悲剧。这方面他的情怀其实非常接近我们五四时代的先驱者，也难免有些像西方的人类学的眼光下的非洲图景。这也曾经为他招致了一些批评。但另一方面，他也毫不留情地表现了新的白人的宗教和价值带来的伤害和困扰。非洲和中国不同，中国虽然受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压迫，但始终还有自己的民族国家，而非洲的殖民历史则更为典型。这位主角奥孔克沃的悲剧其实就是这一非洲历史的悲剧的缩影，单纯地信仰传统的习俗和宗教没有给他幸福，但新的历史的展开也让他经历危机和毁灭的痛苦。阿契贝活画出了非洲人民所面临的挑战和问题。这部书成为一部英语文学的经典绝非偶然，它的表现如此有力，对独特的文化和心理的把握如此地生动和细致，确是可以和名著抗衡的作品。从西方传统的文学表现上看也毫不逊色，对于打破种族的偏见和歧视其实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这部著作从1958年出版以来一直是关注的焦点，被许多读本所选择，也被许多英文文学的课程列为必读之书。按照杰姆逊关于第三世界文学的“民族寓言”的表述，这本书的确是一部寓言性的作品，他其实深刻地写出了非洲的复杂和微妙。

这里的阿契贝其实处于深刻的矛盾之中。他批判传统，因为传统没有给他能够抗衡的足够的力量，他的西方式的教育和训练让他已经无法用传统的眼光去理解事物，传统的一切局限和问题让他觉得已经无法简单地回归。但他有一个非洲的灵魂，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认同和感情的归属。正像他的个人的行动和生活，一面用英文写作，一面始终面对自己的传统；一面是在美国游走，一面始终不能忘怀故乡的一切；一面是高调批评殖民主义和西方的文化偏见，一面却也难以决绝地反击。这里的复杂的立场和生存处境似乎象征了第三世界的后殖民知识分子的处境的复杂性。在批判如康拉德的《黑暗的心》的时候，阿契贝对于其西方中心主义，对于将非洲作为“他者”的表现是扭曲和片面的状况分析得淋漓尽致。（可参看他1988年出版的《希望与阻碍》一书）但他自己对于非洲的现状也多有批判和反思，对于他的母国尼日利亚的政治和社会状况也有许多批评和思考。这种双重批判的角度也是来自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必然的选择。这其实源自他们对“现代性”的矛盾的态度，一面第三世界是现代性的他者，西方现代性的建立是依赖对于殖民地的掠夺和占领的，“现代性”不是纯洁无瑕的东西，它是和殖民主义共生的东西，是负担了历史的罪孽的。西方的现代性对于世界来说是有自己的罪孽的印记的。另一面，现代性又打开了传统社会的视野，提供了新的选择的可能，为传统社会新生提供了条件。这又是积极的力量。所以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不能不采取双重批判和反思的态度面对世界。他们一方面期望一种被压迫者的觉醒带来的无罪的现代性，另一方面又希望让传统转化为一个积极的力量。这里的复杂性似乎是非常值得我们关切的。(www.xing528.com)

中国现在处在一个新的历史临界点。中国的高速发展带来了全新的状况和问题，我们可以从阿契贝的书里得到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