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有些事情，当时轰轰烈烈，人们认为会青史留名，但时过境迁之后却发现如风过耳，了无踪迹。我们在历史的边缘捡拾那些过去时代的残迹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种历史的宿命的确不由人自己来做主。在这个东京的秋天，天气已经骤凉，关在自己宁静的屋里，沉入那些早已尘封的历史中，探究那些历史角色的心路历程，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义，只能体验一种自己的生命与过去的历史一同消逝的感觉。我会想到自己今天的执著和努力会不会也如同过去的那些往事一样虚幻，我们的自我想像是不是也无非一种自我陶醉。我们当然根本没有前人那种轰轰烈烈的机会和机缘，今天的杯水风波当然也没有那时的惊涛骇浪那么戏剧化，但我们也可以知道一切自我陶醉的虚幻。看看前人参与历史的万丈豪情，看看那些历史在今天的命运，我们多少会有一点更加明智的自我意识。
我这几天都在读吴冷西的著作《十年论战—1956～1966 中苏关系回忆录》。吴冷西也曾经是当代中国史上的名人，有两件事让他扬名。一是1966年，他在《人民日报》主编的位子上，招致毛主席的不满，让陈伯达在“《人民日报》的几个房间里搞一场小小的政变”夺了他的权。二是十几年之后，他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中，斥责那篇名文是“砍旗”，“很坏很坏”，成了当时有名的“凡是派”的代表。他曾经被毛打倒，但在“文革”之后又极力捍卫毛的声望和思路，引来人们的嘲讽。当时有人点明，吴冷西认为毛的话都是对的。那么毛曾经说过：陈伯达的扫帚不到，吴冷西的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这句话是不是也对呢？这件事曾经记载在一本专书中。当然到了今天那些事也早已成了遥远的历史，吴冷西的名字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记起了。但他从1987年起以十年之功写成的《十年论战》，的确是一本有趣的书。他自己就是中苏大论战的参与者，书里详细记载了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之间由密切到疏远直到决裂的历史，特别写了他当时作为中共中央的“秀才”参与写作那些中苏论战的理论文章的历史。这些前尘影事还是有意思的。吴冷西的文笔稳健，思路明晰，他不重描写也不追求戏剧化的效果，但眉目清楚，重大的关节是抓得准的。
中苏论战对于经历过五六十年代的人来说的确是历史的大事件。好几年以前，有一位有大名的作家曾经对我说，当时“九评”的确是脍炙人口，现在提这个词都需要注释了，这九篇和苏联论战意识形态问题的文章，从技巧上看的确写得颇有气势和力度。看吴冷西的回忆，可以知道当时中苏无论在理论方面和国家利益方面的深刻的矛盾。中国担心苏联“变修”，“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向美国投降，这当然也有不认可由美苏主导世界的想法。苏联讨厌中国对美苏两大国主导世界秩序不服气，意识形态太硬。吵来吵去，一下子就用了十年时间。吴冷西当时有参加列席政治局常委会的资格，写出了领导人开会时候的种种想法，也有一些有趣的轶事。如当时苏联党的意识形态书记苏斯洛夫和邓小平会谈时，说话居然有毛式的风格，他说，这次苏联给中国的回信要有些辣椒，因为中国的信里有许多辣椒。这个“辣椒”的比喻当然是毛的风格，居然让苏斯洛夫用上了也是有趣的事。其中还收了毛1959年嘲笑赫鲁晓夫访美的一首诗，这也是从未发表过的，值得引用：“西海如今出圣人，涂脂抹粉上豪门。一辆汽车几间屋，三头黄犊半盆银。举世劳民同主子，万年宇宙绝纷争。列宁火焰成灰烬，人类从此入大同。”挖苦得非常尖刻。(www.xing528.com)
吴冷西大部分篇幅是记当时的情况，最后他有一段评论很有趣。他说，这场争论的许多论点“可能还要在世界范围内争论一百年，最后还要由历史来做结论”。他还觉得有关是否“变修”一类的事还会有是非问题。老实说，我实在惊异于吴冷西的天真，现在的世事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其实是“青史凭谁论是非”，一切过去的难于再有是非之论。对于历史的是是非非要争一争的执著又有什么意思呢？吴冷西作为当事人当然看不开，他隐隐还有一点苏联崩溃是修正主义的结果的意思。但经历了天翻地覆之后，天下还有谁会对这是非感兴趣呢？其实，还有许多与吴冷西站在反方面的人，也同样执著地要论一下过往的是非。现在还不能忘情于那些是非，而且为今天的结果而洋洋得意。由于吴冷西现在是在弱势的一群中，要论是非只有希望在百年之后，但那些认为今天已经为过去的是非做了结论的人是不是同样天真呢？我只有记起《三国演义》开卷的诗里的那句诗：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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