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容纳不了许多琐事的,琐事存在于历史的边缘,它们往往只是历史的那些垃圾。琐事对于世道人心毫无裨益,但却往往有一些让人难忘的东西,披沙拣金,就像偶然可能在垃圾中发现有趣的好东西。台湾作家三毛已经是古人了,她的作品的是非功过也无非过眼云烟。但她有一篇文章讲拾荒的乐趣,至今让我难忘。拾荒其实就是捡拾人生中的那些一鳞半爪,它们沉在历史的深处,偶然浮出来,却让人弥足珍贵。
我发现的这两段东京故事其实就是这类无足轻重的琐事。一件是最近诗人孙钿发表的回忆录《扶桑之行》中的记载。孙钿是以胡风为中心的“七月派”的诗人,他回忆了30年代到日本游学的经历。他在东京的许多朋友后来都是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诸如后来画了《血衣》的王式廓,还有戏剧家杜宣等等都是名人。其中还有不少中国留学生文化活动的记载,都是有趣的史料。不过我只觉得一个小故事非常有趣。一个夏天,他准备到海边游泳,到新宿的伊势丹买东西。在三楼的运动衣柜台有一段奇遇:
“我付了钱,可是等了许久女营业员才把零钱找给我,我拿了包好的游泳裤,把零钱塞进口袋,急于离开柜台,那个女营业员轻轻喊了一声:‘啊!对不起!’我停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她微微一笑,说:‘请你核对一下那张发票。’我点着头说:‘知道了,我知道了。’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等到我发现手中的发票中还夹了一张纸,我已经走到自动扶梯旁边了,我看了一下纸片上写着几个字:‘今晚六时下班请去白十字堂,我等你。’白十字堂是一家法国餐馆,就在新宿伊势丹百货公司附近,但是我不能去,我拿到的火车票是下午四点半就要离开东京驶往房州,同学们约好在车厢里见面。我又返身到柜台前,我摸出火车票,对女营业员说:‘很抱歉,你瞧这下午四点半的火车票,我买游泳裤就是到房州去海水浴,真对不起你。’她怔了一下,微笑着说:‘那么就请去吧,祝你度过一个快乐的暑假。’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因为我不需要再买游泳裤。一阵微风,吹散了两片浮萍……”
这里的偶然的涟漪给孙钿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回忆。直到六十年之后写作回忆录的时候还能做如此详细的描述。最后那个关于浮萍的比喻凸显了宿命的力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永远没有机会重来的可能。孙钿的感慨里有诗意和悲哀。新宿的伊势丹还在,白十字堂不知还在不在?但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能够触动人心,让人想到化鹤的丁令威故事。
另一个故事是在70年代的东京。当时是中央社记者的李嘉宴请吉娜·露露布丽姬妲的故事。李嘉是名记者,是吴祖光、丁聪等人的老朋友。中英日文俱佳。有散文集行世,友人刈间先生非常喜欢他的文章,推荐给我。其中就有一篇叙述这件事。吉娜·露露布丽姬妲是意大利大明星,二十年前在中国风靡一时的电影《巴黎圣母院》就是由她主演。我记得那时的影迷的陶醉。吉娜来东京,李嘉先生大胆地在访问时提出要请她吃饭。吉娜竟然答应。于是乎李嘉在山王饭店请她吃饭。这家山王饭店是上海馆子,蒋经国到东京时也在此吃过饭。这顿饭有台湾陈年绍兴酒,也有不少中国名菜。吉娜吃得非常高兴,还讲了有关她第一次吃中国菜的趣事:(www.xing528.com)
“她说她第一次吃中国菜是美国的喜剧明星丹尼·凯请的。他看见第一道冷盘中一块黑漆漆的东西,便毫不迟疑地放进口中,丹尼·凯问她知道不知道她吃的什么东西。吉娜回说不知。丹尼·凯说那是中国菜中有名的‘千年陈蛋’(皮蛋)。吉娜一听,信以为真,觉得胃中作怪,跳起来冲进厕所,全吐出来了。”
宾主尽欢,但价钱不便宜,要十万日元。当时的十万日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李嘉抱怨实在太贵,最终和老板协商,宁波人老板还是大方的,又是熟人,最后打了六折。我觉得李嘉描写吉娜来到饭店的情形非常传神:“当她步入玻璃大门,一对又黑又大的黑眼睛,向周围一扫,真有使满室生辉似的,引起全堂食客伺役的惊叹。”
这些故事都是微末的琐事,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难忘的。对于我们来说,也如同无意中在故纸堆中发现的一张已经褪色的旧照片,人物和时间都与我们不相干,却让我们看到了时间的流逝。“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们只好做历史的拾荒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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