钏影楼回忆录：旧轨道瓦解的中国

从晚清到民国初期的确是中国历史大变动的时刻。天翻地覆之间，人们往往在新旧之间徘徊，价值观时时颠倒错位。那个时期的人物的矛盾乖张，不可思议往往是新旧价值相互挤压碰撞的结果。我非常喜欢有关那个时代的野史笔记，往往让人觉得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因为一个混乱的，变化急剧的时代里的那些不可思议，往往就在历史的边边角角上。大时代里的那些人物虽然已经被遗忘，但仍然有他的趣味和价值。那种中国传统的旧轨道突然瓦解之后的迷乱的确引人遐思。

包天笑是所谓“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又是有名报人，活到高龄，见多识广。他的《钏影楼回忆录》非常有趣，他在钏影楼中看取人生，别有一番滋味。其中回忆民国初年的两位名文人：毕倚虹和邵飘萍。这两个人当时曾经是中国新闻界草创时期红极一时的人物，如今却没有什么人能够记起了。但留在包天笑书中的故事却仍然那么有声有色。

毕倚虹出身官宦之家，以太太的名字向包天笑办的妇女杂志投稿，结识包天笑。后来喜欢上海的花花世界，受包天笑的举荐，进入狄楚青的《时报》，显出才华，有了文名。此人生活浪漫，性好冶游，经常出入花丛。他父亲看他在上海胡闹，当然不高兴，就为他谋得浙江沙田局长一职。这种靠人情请托来谋官其实是旧时官场的积习。但他在任上没有几个月就跑回上海，继续在烟花场上留连。不料他父亲病故后，又被查出亏欠公款，把儿子监禁起来索债。毕倚虹又吃了牢狱之苦。放出来以后，却“家已破了，财已尽了，房子早已充公，亲属亦已离散。那时候，许多人都谈到毕倚虹和他的夫人杨若芬离婚的事了”。包天笑对于别人的私生活有所评论的时候有一个长处，就是通达。他毕竟活到高龄，一切见怪不怪。他对毕的离婚有一段议论非常好：“要评论起来，当然双方各有不是，可是现在死的已经死了，老的已经老了，何必再翘起那种不愉快的前因后果呢？”讲到离婚，现在已经不算一回事，在此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世界，尽有最初男欢女爱，心心相印，一旦判决，反而若不相识，何况他们是盲婚呢。当时议论这一事，有善意的，有恶意的，有主观的，有客观的，有真实的，有虚诬的，真是不可究诘，我只好用放翁的一句诗：“身后是非谁管得，一言表过了。”不过还是要说，毕倚虹生活的放纵当然是离婚的主因。但此后毕仍然积习不改，最后病故，晚景凄凉。留下四男四女，只好投亲靠友。包天笑曾经代为抚养一子，后来加入共产党，一度是重庆《新华日报》记者。此后成为新中国的外交官。

而邵飘萍的经历就更具传奇性。他也与毕倚虹相似，喜欢冶游。不过他的情况与毕不同：“飘萍好冶游，加以他结交的都是要人幕府所称为智囊人物，可以探取得秘密新闻的人。那就花天酒地。无足为奇，而正于此间，可以在无意中得多少大好资料。于是逛胡同，叫条子，成为家常便饭。修慧（邵夫人）不能禁止，便即说：‘我也去！’飘萍笑说：‘这如何可能呢？哪有带着太太嫖堂子，吃花酒之理。况且满桌子都是男客，而其中却有女宾，似乎成为笑话。’修慧道：‘谁敢说是笑话？我就训斥他们一顿。是谁定了这个法律？只许男人吃花酒，不许女人吃花酒，你们还叫着男女平权，却事事排斥女人。’飘萍无可如何，也只得让她同去。”(www.xing528.com)

这些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邵飘萍却得罪了军阀，时时东躲西藏。最后一次，他发现事情不妙，就逃到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中躲藏。但“飘萍虽然有即将被捕的风声，对方却不露声色，好似没有这件事一般”。邵飘萍终于放心回家，“飘萍从东交民巷出来，早有侦探追随其后，经详细侦察，确知飘萍那夜住在家中，便拦门捕捉，把飘萍押上囚车去了。……当夜已在东刑场秘密枪决了。”包天笑对此有所评论：“有人问：‘邵飘萍到底犯了什么罪？’说是共产党。问：‘有什么证据呢？’却是没有。那时候，这些凶残的军阀，不问捉到任何他所敌对的人，痛恨的人，给他一顶红帽子戴说是共产党，也就完了。甚至自己的姨太太，红杏出墙有了外好，捉了这个男人来，也说是共产党，枪毙了。但是飘萍究竟总是有他们所视为犯罪的原因的，他只是一个新闻记者，为什么既无告发，又不审讯，便把他处死，这其中是否有不可告人的事难于宣布呢？”

包天笑写出了一个变化时代在新旧之间摆荡的文人的故事。这些文人都浸染了旧时代的风气，有历史的阴影，又受到新风气的感召，想开创新局。这些历史的断简残篇，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了，只能让我们偶尔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