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的价值：从硬的边界进入

姜戎是一个隐士式的作家，他好像横空出世，从文学的外边突然进入了文学的中心，他的神秘的个人历史和躲避媒体和宣传的姿态都让他成为新的“畅销书时代”的一个异数。他的传奇式的局外人的身份其实和他的这本《狼图腾》在今天小说中的境遇相似。这部《狼图腾》其实也是出版现状的一个另类，它并没有迎合今天文学阅读的主要力量青少年读者，也几乎完全摒弃了“软性”的内容，而是以一种“硬”的姿态出现。具体的插队生活的经验和大量文化的思考和议论交叉在一起，使得作品强硬地避开了今天几乎用无限的感性构筑的消费性的文学，以一种强烈的“硬”的态度给了我们的文化一种强烈的对于“强者精神”的热烈礼赞。这种“硬”的文学展现了一种对于“文学”的不同的态度和立场。他似乎是以一个外在性的力量突入文学的核心的。它的吸引力不在于和今天的青少年读者对话，而是唤醒成年人的思考，唤醒一种和我们久已疏远的80年代的氛围相似的激情和思辨的高度活跃的状态。所以，姜戎好像是直接接上了80年代的写作的那种激切和执著，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对于文学的意外的感情。姜戎好像让我们有了怀念文学的最为鼎盛的时期的一个机会，但他又不是仅仅让我们缅怀过去，而是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了今天。

《狼图腾》的力量在于它的新的“寓言性”的产生。在这里，有关人的故事和有关狼的故事是融合在一起的。人的故事就是狼的故事，狼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狼和人其实是相互界定的。在这里当然涉及了人和自然的关系，环境的破坏对于生态的影响等等问题。但这本书的核心却是以狼喻人，通过对于狼的习性和状态的描写来书写一种“强者精神”，一种新的超越性的获得。这本书热切地歌颂了狼的勇敢和独立的意志，狼的超越弱者的强力的存在。狼的从不同侧面展开的存在其实完全超越具体而微的写实性的表现，它变成了一种高度浪漫的存在，一种生命的不断实现自我的精神。每一个具体的狼的出现，其实就是狼的强大、美和尊严的一个侧面。通过这些具体的展开，姜戎推出了“狼图腾”，也就是狼作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和精神寄托的价值。“狼”一面是我们祖先的光荣，一面却反衬了我们自己的“弱”。作者对于狼的赞颂其实是对于人的一种“强者精神”的热烈的肯定和对于中国的“弱”的文化的否定。这种思考并不是考古学和人类学层面上展开的东西，尽管这里有人类学和考古学的许多依据，但打动我们的是一个个草原的狼的故事里的“强者精神”的压倒性的力量。这里其实首先是一种人生哲学的表达，一种对于“狼”所代表的意志和力量的高度的象征性的肯定。“狼”图腾其实就是一种“强者哲学”的极限体验。姜戎的结论其实是高度想像性的，却是对于近代以来的中国经验的创伤性记忆的超越的尝试。姜戎反复点明，狼图腾的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魂”，这个“魂”被农耕文明所湮没了，现在的全球竞争正需要一种狼的精神。一种个体力争上游的精神。这些从故事到理性思辨的层层展开，都将“狼”的意识与中华民族目前所需要的“强者哲学”做了历史性的扣连，《狼图腾》对于人们的启示作用由此可见。

在现代中国，由于中国在世界上的“弱者”地位和多次的失败的体验，让中国人深刻地感受了弱者的痛苦。改造“国民性”的表述中就包含着对于中国的近代以来的深刻的民族悲情的感受。但现代中国的基本的文化想像是建立在“弱者”对于“强者”的反抗，弱者的集体的力量对于强者的秩序的颠覆这些命题之上的。“强者哲学”的展开一直处于边缘。中国“现代性”文化也一直处于一种悖论之中。一方面，试图通过全面反传统，割断与传统的联系，以否定自己的态度确立自身的“弱者”姿态；另一方面，却也希望肯定中国的“弱者”有强者的合法性，通过集体的反抗解决问题。这里的“弱者”一面是被动的、受到压制和出卖的苦难的象征，又是世界秩序的反抗者而不是制订者。但在抗日战争这个中国由弱转强的历史临界点上，有一批知识分子一直呼唤“强者精神”，并从中国内部的历史中重新发现强者的精神。如“战国策”派的知识分子，就强有力地通过对于一个“战国时代”的表述提供了有关的想像，一种超越“弱者”想像的“强者”的意识，主张一种尼采式的“主人道德”，一种“行动”的“强者”对于“服从”的“弱者”的超越。（有关论述可参阅温儒敏、丁晓萍编《时代之波》北京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7月）。而另外的学者如罗家伦的著名的《新人生观》也全篇强调“强者精神”的力量。他指出：“近百年来中国成为一个弱国，这是事实。以往还有人把我们称为‘弱小民族’，我极不赞同，我以为中国‘弱’是真的，但不是‘弱小’，而是‘弱大’。‘大’而‘弱’是矛盾的现象，是最大的羞耻，但事实如此，不必讳言。为什么会弱？为什么会大而弱、弱就根本不应该。我们要把甘心做弱者的观念改变过来，要真正认识到弱是羞耻，是罪恶，只有强而不暴才是美。让我们来歌颂强和美吧。”罗家伦将“弱”视为罪恶，他认为弱有三罪，“第一就是贼天之性，对不起天赋的一切。第二就是连累他人，弱者要人照顾他，当心他，把许多向上有为的强者都拉下来。他不但自己不能生产，而且消耗别人的生产。第三就是纵容强者作恶。假如大家都是强者，罪恶就可以减少。”所以他提出了强者的哲学的六个方面：一是接受生命，接受现实。二是不倚赖。三是接受痛苦，而且欢乐地接受痛苦。四是勇敢地在危险中过生活。五是威严的生，正义的怒。六是殉道的精神。他认为：“强者的生活，是完整的生活。不但他自己的生命是丰富的，他还从丰富自己的生命去丰富民族的生命。他是整个民族历史生命的继承者，也是创造者。他能爱，也能被爱；他能令，也能被令；他能胜利，也能失败；他能想，更能有力地想；他能做梦，更能实现他的梦。他不但能创制乐谱，他还能以热烈的感情，奏出他的乐谱。他能顺着自然的程序，充分发展一切自然的赋予，到最善最美的境地。他的发展是整个的，和谐的，也是美的。他能保持这种美的本质，才能以强制暴……所以强者乃是完整的人，强者的哲学也就是美的哲学。”（引文均见《新人生观》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这种超越性的价值正好和《狼图腾》的精神价值一脉相承。《狼图腾》正好完整地展开了现代中国仅仅是萌芽的“强者哲学”。(www.xing528.com)

《狼图腾》其实是一部超越了中国“现代性”的“弱者”想像的对于强者的强有力的肯定。这其实是当下中国的历史性的崛起和中国的全球性位置的再度想像的展开。姜戎在此完全超越了80年代的文学，成了当下的“新新中国”的一个象征性的表述。在这个新世纪，中国一方面已经成为全球资本流入和生产的新的中心，另一方面，中国已经进入了全球秩序中，分享利益的同时分担责任。随着加入WTO 和申奥和申博的成功，中国已经开始告别百年的民族悲情，中国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强者的形象，参与世界。正是由于众多的中国人已经、正在和将要成为强者，这个国家和他的人民才显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这种强者的精神正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新新中国”的恢弘的形象。

今天《狼图腾》给予我们的是这个正在剧变中的中国的自我期望和自我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