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张洁的小说体现了新时期文化的不多的让人战栗的力量。《无字》是一个自我反讽的题目。它是对于文字的弃绝,对于表达的放逐,还是试图突破“字”的局限,让我们看到“字”中的无尽情感?但无论如何,《无字》却依然是一部有“字”的小说,依然是一个有关男女两性复杂纠葛的故事,依然有欲望、争斗、爱情、绝望。张洁在这部最新的长篇小说中“欲休还写”,在“无字”之下仍然是无数文字构成的重重迷宫。但这“无字”二字依然惊心动魄,使我们在阅读这部由“字”组成的小说时时时警醒。鲁迅有言:于无声处听惊雷。但我们却是在有“字”处觅“无字”。
从哪一方面看,这部《无字》(第一部)都可以说是张洁的那篇堪称“新时期”文学代表作《爱,是不能忘记的》的续篇。这是作家在跨越了近二十年的历程之后的心血之作。但这是怎样让人震撼的续篇。一切早已破碎和光怪陆离,昔日革命家和知识分子在“天国”才可以得到的爱情,今天在人间真正实现的时候,却是一场令人难堪的噩梦。浪漫的“天国”里可以超越一切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之中却被一切所“超越”。这是一个将那些虚幻的浪漫幻想打碎的故事。它显示了张洁在回到这个她的老故事和老主题时,业已饱经沧桑。两个故事同样刻骨铭心,但天真已逝,当幻想变为真实生命的痕迹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看到物是人非。这种带有挑衅般的尖刻似乎有一点让人不知所措。而张洁的变化似乎也说明了从“新时期”到“后新时期”的深刻的文化转型。
这是一个有关“隐私”的故事。女作家吴为和老干部胡秉宸的纠葛无疑引发了这部小说。这段纠葛是爱情,还是飞短流长、街谈巷议?是两性间的斗争,还是一段社会新闻?《无字》在这样的地方制造了“含混”的效果。如果是二十年前,一切都会简单明快,而在今天一切变得如此难解和微妙。“隐私”是私人生活的一部分,一旦它化为社会新闻,就要变成公众的焦点。所谓“隐私”其实并不是不为人知的绝对的秘密,而仅仅是不应该为人们所知的东西。诸如坊间的许多有关“隐私”的书,其实都是非常渴望人们知道的。于是,一件事一旦成为“隐私”,就进入了一个暧昧的地带,在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之间,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在流言与事实之间构成了复杂的张力。“隐私”看似保护一件事在公众之外,其实往往将它放在了公众的面前,却总是不清不楚,半明半暗。张洁以她在二十年的写作生涯中练就的尖刻而锐利的文笔撕开了情感波澜下的那些复杂而微妙的真实,把在浪漫传奇之下的难言的具体而微的片断表现出来。张洁异常敏锐地透视了那些无法回避的问题与焦虑,她发现浪漫传奇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社会舆论,而且是两个人无法承受的内心的冲击。一方面,社会舆论并不仅仅是“保守”或“封建”,像我们从“五四”以来一直理解的那样。它并不仅仅具有社会的含义,更牵动人们的欲望和无意识。仅仅以“反封建”的眼光不能解释世界各国都有对于隐私的持续的兴趣。它构成的困扰不仅仅来自中国文化,而且植根于人性。另一方面,个人在面对社会时往往坚强,而面对内心时却无能为力,无数困扰执著如怨鬼,纠缠如毒蛇,让人无法摆脱。《无字》写出了两性关系中最为强烈也最为残酷的一面。在这里,张洁不仅仅对于他人残酷,而且同样敢于对自己残酷。她写出了一个后现代时代的微妙诡异的新“传奇”。(www.xing528.com)
但《无字》的锐利之处在于它在个人的“小历史”中引出了有关20世纪中国的“大历史”的种种“传奇”。张洁没有刻意表现“大历史”,而是在追索有关吴为和胡秉宸的个人历史时,“大历史”无法回避地化入其间。这“大历史”不是正史的“宏伟叙事”,而是“野史”或“稗史”,是“大历史”边缘的人的命运。张洁因此跨出了个人的视野,提供了对于20世纪中国人沧桑命运的表述。叶莲子坎坷的一生、胡秉宸的经历都引发我们对于历史的无尽怀念。而最让我触动的是有关应得田的段落。这个应得田是东北军的高级军官,在“西安事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却进退失据,在万般无奈之下沦为汉奸,最终一生没落,郁郁而终。他仅仅是这部小说的一个小插曲,仅仅几笔点染,却显示了在“大历史”之中的个人的沉浮,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命运感。张洁在对于个人的感情有深刻的剖析和锐利的反讽的同时,却对于历史中的个人的命运有更多的同情和悲悯。张洁的笔触在此往往流露出温婉和诗意,让人想起她早期的风格。但这毕竟是饱经沧桑的诗意,是对于命运无奈的诗意。张洁也许对于爱情失望,但对于生命本身依然投入和认同。我们可以感受到张洁对于生命的一份真挚的关切。
在小说中,作家吴为正经历着疯狂。这疯狂尖锐地揭示了语言的极限。疯狂穿透了语言,在语言的断裂处透露生命本身。所谓“无字”似乎可以从这疯狂中找到线索。没有《无字》,我们的文学就可能缺少一种来自女性作家的尖锐,这尖锐打破我们的平静,戳破了生命的面纱,逼迫我们去思考那些希望回避的东西。这里没有了浪漫幻想,却让我们面对刻骨的挑战和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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