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感慨王朔对于我们自己的青春的意义。其实王朔正是我们时代的青春的象征性的人物,他对于我们这些60年代出生的人的精神成长的意义其实是非常巨大的。当年他所具有的影响力和冲击力都超出了其他作家,变成了我们当年从计划经济的一套话语中闪身脱出的依据。所以,当由华艺出版社在90年代初出版的四卷本《王朔文集》成了我和我的同龄人的经典。当时他那种自来水式的机敏和睿智的语言和他的主人公的放荡不羁的生活都契合了时代的氛围,所以,当时他是我们时代的象征。那部四卷本也是时代的一个标志。但随着时代的变化,王朔好像沉寂了。他和今天的时代好像有了一点距离。年轻人也未必像我们这么了解他了。
其实,这种王朔的时代命运已经在21世纪初就已经显示了出来。那时有一部《我爱你》其实就是对于王朔的时代的凭吊。
王朔十多年前的小说《过把瘾就死》,曾经在十年前变成了中国电视剧的一个重要里程碑的《过把瘾》的资源,如今被张元变成了新的想像力的源泉。一个有一点像鲁迅的《伤逝》的故事,却能够吸引不同的人们去不断重述它,也是非常有趣的。张元的新的作品《我爱你》是一部特别的电影,它一方面承继了王朔对于男女关系的焦虑;另一方面,却在当下的语境下有了不可替代的独特的想像。它既是王朔的那个有关“爱”的困惑的表现,又是如今全球化时代无法控制命运的人们的不安的隐喻式的表达。这部电影既回应了十多年前王朔的思考,又有了一种特殊的当下性。
电影的情节框架仍然延续了当年王朔小说的思路。破旧的单位集体宿舍,相对封闭的社会关系,女主角的偏执和天真以及男主角的无所事事等等都延续了王朔小说中的80年代后期,也就是社会主义传统日常生活剧烈嬗变时期的故事的痕迹。这些在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中国日常生活的中心的时代已经变成了一种旧时代的遗迹。那座我们曾经熟悉的集体宿舍楼的空间形态无疑是我们对于那种社会主义生活的记忆的显现,它在当年王朔写作小说的时代是异常真实的、具体而微的生活实在,而到了今天却显然成了城市生活的边缘,成了社会的某种传统的社会主义“现代性”的遗存,一种已经在被替代和湮没的过程之中的特殊的情境。当年这间集体宿舍也是生活中有价值的资源,是年轻城市人稀缺的私人空间。但随着房地产的发展和年轻一代的中等收入阶层的崛起,这样的日常生活变成了一种相对困窘和边缘的状态。昔日是所有人的日常生活的常态的情境,如今随着中国的全球化进程却变成了一种相对的、却也相当清晰的穷人的故事。过去《过把瘾就死》的杜梅的生活还是具有某种普遍性的,但今天的杜梅的生活却未必有那么平常,反而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仍然固定在传统秩序中的人的故事。但故事却仍然发生在当下,而不是十多年前,这里出现了近年才出现的话语如“IT”业和一部计算机之类,凸显出故事的背景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了。而这里所产生的十年的时间跨度是具有决定性的,中国在这十年中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当年《过把瘾就死》的时髦的年轻人的对于自由的追求的象征意义和王志文和江珊的浪漫而摩登的形象,变成了今天幽闭于过时的集体宿舍“筒子楼”中的压抑而彷徨的年轻人。全球化的冲击使得当年对于集体宿舍的“筒子楼”的毕竟是“自己的房间”的温馨而罗曼蒂克的含义转变成了一种破败而凋敝的,无力在全球化之中进取和发现新的机会的无力感的象征。时间的沧桑使得一部作品完全具有了不同的含义,这是这里最为戏剧化的、引人注目的方面。
这部电影最为有趣的是在这个幽闭的空间中的不间断的争吵,这种又互相依存又互相伤害的夫妻关系并不是一种罕见的表现。这种争吵当然是个性的分歧和过度的感情方式产生的情绪失控,但和王朔的小说不同,这里的争吵其实不仅仅是两个人对于感情的不安,而是对于整个社会的安全感的丧失。在当年处于传统社会主义日常生活中的王朔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城市中的“闲荡者”,通常他们的无所事事都有一种优越感,在那种秩序之下,无所事事的“闲荡”似乎具有某种反叛和超越的合法性,他们似乎具有某种前卫的时髦的特征,而且他们也可能最先加入一种资本主义的生活。小说《过把瘾就死》的结尾处叙事者“我”对“下海”做生意的描写,就是非常明确的例子。“闲荡”是某种新的可能性的开始,是自由选择替代传统的“单位”秩序的可能,也是王朔有些小说中的那些男性主人公的魅力所在。而张元的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就没有这样幸运,他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这里没有任何闲荡的理由,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负责,一种个人力争上游的价值变成了绝对的价值,金钱和消费的价值被进一步地肯定了“闲荡”当年的合法性完全被全球资本主义的新的生产和交换的逻辑所消除了。这里的男女主人公已经被自己的边缘状态所恐惧,为自己被全球资本主义的新的网络所抛弃而感到恐惧。当年王朔小说的不安全感仅仅来自两个人之间,今天两个人之间的不安全感却来自社会本身的没有保障的个人自我生存的逻辑。这里出现的是社会安全感的丧失带来了感情的分裂,而不是当年小说中的感情的不安全感导致的对于社会的不适。王朔当年小说中期望的“自由”在这里已经是唾手可得之物,但当年并不缺少的“安全”却变得可望而不可即。男主角的“闲荡”生活带来的压抑变成了分歧和争斗的理由,有关的经济关系在王朔的小说里仅仅是一个背景,在这里就变成了不可忽略的严峻的问题。这里的一切好像是重复,其实一切都改变了,当年王朔在中国社会结构分解和转变的最初阶段的主流的爱情故事,今天已经变成了一个全球化时代的边缘化的爱情故事。正如当年红遍中国的《过把瘾》乃是主流的电视剧,而今天的《我爱你》却是一部边缘性的电影一样。
《我爱你》已经无法重复王朔的故事了,在十年的沧桑之后,我们变得比当年的王朔和我们自己更加成熟。我们生存在一个当年王朔曾经想像过的时代,当年王朔想像的自由,我们好像已经拥有,但当年对于王朔来说,是可能性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却变成了问题之所在。王朔小说中要抛弃的那种安全感却是我们今天的梦想所在。全球化将我们引上了不归路,这当然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充满危机和困扰的,但我们毕竟已经无法回到《过把瘾就死》了。我们今天只有《我爱你》。
这以后,沉寂的王朔再度为我们所知已经是最近的《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了。这是一部通过口碑和网络的好评不胫而走的传播的电视剧,它几乎没有机会登上主流的电视台,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种新的观看时尚。无论从网上或者通过看碟都让许多人着迷,生发出无限的感慨。它似乎触动了许多人的内心世界里最为敏感和柔软的部分,于是就变成了中国电视文化的一个奇迹。这个奇迹的启示在于在这个网络时代,电视其实有了一种“另类”的可能,也就是并不通过电视台的出口就有机会和想看到它的人见面,这其实是传播的新的路径的生成,也说明网络和电视的互动使得口碑变成了一种真正的影响力。它不像“选秀”和“讲古”一样轰动,却依然引起了真正的关切。于是,《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和我们这些喜欢它的人有关,让我们找到了一个和自己的青春直接相遇的机会,也给没有机会经历那个时代的“80 后”一个和那个已经不会复返的时代相遇的机会。
这部电视剧改编自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故事的脉络和情节的走向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导演叶京其实是真正的王朔式的人物,似乎对于那部小说有深度的迷恋,充满了向它致敬的情怀,几乎是亦步亦趋地将它搬上了屏幕。但正是这种看来实实在在的改编让这部电视剧和它的原著小说有了相当不同的意义和价值。(www.xing528.com)
《玩的就是心跳》是八十年代最后岁月的作品,写的是一群当时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对于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岁月的追忆,是从80年代的最后时刻怀念70年代的生活。而电视剧却制作在21世纪的初叶,当年的追忆在过了将近二十年之后其实有了根本的变化。电视剧其实是让我们有了一种双重的“追忆”,也就是我们有机会从今天追忆80年代最后时刻的追忆,也追忆70年代的青春期。这种“双重追忆”一面让我们和剧中人一起通过对于青春的故事的梳理和回溯重返70年代这个计划经济的最后的时光,也通过我们自己对于剧中人生活的观看重返80年代这个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最初岁月。于是,我们发现记忆的潮水其实是涌向这两个时代的。一个是涌向王朔、叶京或者像我们这些50年代或者60年代出生的人的“青春期”的70年代,我们其实都被这个青春期所塑造;一个是涌向80年代,那个今天一切的来源的时代,我把它看成一段中国走向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大历史”的“青春期”。我们今天的一切其实都和那个80年代有关。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的是,当年正值壮年,已经开始带着一种自信心和感伤的情怀回忆的“顽主”,居然已经迅速地老去,成了今天这个市场经济和全球化已经变成现实,新的繁荣和秩序已经形成的时代的“边缘”。时光的流逝让我们大家都无法逃避。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中异常逼真地传达了一种80年代后期的氛围:一种躁动不宁的气氛,一种在方生未死之间的悸动和焦虑。方言寻找已经失忆的一切,其实是通过追忆自己在70年代的青春,来拼凑完整的自我的企图,在这里被表现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一种无奈的冲动。这其实隐喻式地发现了我们其实已经走到了新的时代,过去的自我的消失其实无法逃避,尽管那一切如此单纯和天真。
其实这个80年代后期,也就是王朔以他的小说变成时代象征的时期,是一个真正的过渡时期。当时旧的计划经济的“宏大叙事”已经像方言的记忆一样破碎,但我们却是在那一套之中长大的,计划经济的那种文化其实是我们生活的基础,我们来自那个时代的最后的岁月,我们其实是在那一切的影响下成长的。在这里,70年代到80年代初那些在压抑中的单纯的青春冲动里,尽管有少年的欲望,有肉体的激情,有物质的渴望,但这一切都有一种其实和那种精神的激进相似的东西,一种单纯的“欲望”。这种欲望其实被那个时代赋予了某种反叛的精神性。所以,那时其实没有真正的物质性的存在,那个时代是“不及物”的。一切都是经过精神的洗礼之后的东西。反叛的“欲望”其实和它嘲笑的东西一样单纯。所以,那种“轻易伤害别人,也轻易被别人所伤”的伤感其实是一种“不及物”的青春冲动。王朔和他的“顽主”们其实还是毛主席的孩子,他们仍然是以一种理想的精神来嘲笑过去,来肯定自己的。他们其实是以一种“自我”的理想来否定那种“集体”的理想,用浪漫的自由来替代无所不在的压抑,而在计划经济下的“革命”子弟的优越又意外地为这种自由提供了某种条件。但在《玩的就是心跳》里,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秩序已经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上了,这里新的市场社会以交换为中心的,以坚硬的“物质性”的欲望为基础的价值已经显露出来。这让王朔其实觉得不安,但其实这正是他的一系列小说所召唤来的东西。但它们一旦出现,就露出了自己和过去的精神完全不同的“物质性”。王朔其实已经感受到自己的“顽主”们追寻到的不过是他们难以逃避的新的秩序,这让他感到不安和痛苦。所以,《玩的就是心跳》其实是王朔技巧最为复杂,也最有感伤的调子的小说。
而《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出现在一个“平的”世界已经将中国彻底卷入了全球化的市场秩序之中的时代。市场的坚硬的逻辑和“物质性”的实实在在的“欲望”早就无所不在地主导了我们的生存。新时代的潮水冲刷了过去的青春和青春的追忆的企图。于是,连《玩的就是心跳》的那种感伤也变成了再度怀旧的对象,当年饱含浪漫的冲动追寻的新的自由其实早就唾手可得,但却根本没有了那种浪漫,而是露出了坚硬的面貌。当年的王朔的浪漫的反叛的“顽主”的无拘无束已经在全球的运作中变成了冯小刚的《夜宴》的璀璨的影像之下的不可测的人性的幽深。于是,我们会觉得《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有一种不属于今天的单纯和天真,也有一种让我们缅怀的气质。
我最近在《新周刊》颁发电视榜的活动中初次遇到叶京,《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得到了“最具纯真气质电视剧”的奖项。其他拿奖的还有《武林外传》等等。在这里叶京多少显得有点“另类”。发奖时,叶京拿出了他1978年在部队得到的“积极分子”的奖状,说这是在近三十年之后,再一次得奖。他的感慨很深,说起来有点不能自已,他的王朔式的幽默让场面变得非常有趣。我突然发现叶京在今天通过影像复活了我们自己和我们时代的青春,让我们追忆,让下一代回顾,但他仍然寂寞。因为他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可挽回地消逝了。《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是一种凭吊,一种缅怀,也是那个时代最后的余音,它不绝如缕,在我们时代的上空盘旋。
它其实和我们每个人的青春有关。但这一切已经最终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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