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唯
津门学府南开大学迎来百年华诞,欢庆之余,回望一个世纪的办学历程,清点建校以来的学术成果,应属题中应有之义,也是策励今人继续前行的学业动能。日本研究院刘岳兵教授收集整理和编辑的《南开日本研究(1919—1945)》一书,躬逢其盛,近期出版,为华丽的校庆场景增添了一抹沉潜的学理亮色。
众所周知,南开校史上与日本这个国度有着特殊的复杂的纠葛。20世纪初,南开系列学校创始人,晚清名宿严修(范孙)先生自费赴东瀛考察近代教育,遍访各类学府,结交学界友人,探究西学东渐之后的种种疑惑,竟惊动了日本外务省,进而提供了颇多便利。未几,严先生出任直隶省提学使,督办近代教育,他的第一个举动是携张伯苓先生一同赴日二度考察教育,进一步深化了相关办学合作,也结识了范源濂(静生)等一批留日青年才俊。返国后,从幼稚园、小学到中学,采纳日本模式的系列学堂也就呼之欲出了,其间,邀聘日本教习和顾问参与其事,严先生鼎力为之,虽有反对,亦不为所动,他认定,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早期南开学校也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发轫并成长的。
张伯苓校长一生中访日达13次之多,对于这个东邻的了解不可谓不深。他早年加入基督教,与天津基督教青年会渊源深厚,当南开学校大学部申请注册一再受阻之际,他与严修、范源濂共商,毅然以“不惑之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拜师杜威,一年后返国,南开大学通过注册,如愿成立。不妨说,这与“五四”前后教育界推行新学制,认同美式办学模式有关,当然也与张伯苓的西方教育背景脱不了干系。日本官方后来面对南开师生的爱国活动给这所学校贴上亲美标签,却有意淡化日本步步紧逼造成中国生存危机的严酷现实。所谓“排日”的南开,最终在七七事变不久遭遇“毁灭之灾”,一个国家与一所学校的关系在中日关系史上演绎得如此淋漓,盖世所罕见。
基于这样的历史脉络,掀开作为“百年南开日本研究文库”之一的这本书,编者分“日本概论”“国际关系中的日本”“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三个部分,汇集70余篇文章,详略不一地揭示和反映了从五四运动到日本战败这26年间,发表于南开大学校内外刊物上涉及日本问题的研究成果,可谓南开师生早期涉日言论的汇编,一本珍贵的史料集(以下简称文集)。浏览其中文章,即可发现,作者中既有南开精英人物,也不乏在学的青年学生,同时还有一些来访者的演讲稿及外籍人士的专题文章。
南开大学建校之际,曾任民国教育总长的范源濂先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与严修、张伯苓筹谋规划,尤其在北京教育中枢着力推进,是南开大学的创建人之一。不仅如此,他在南开的日本研究方面也是影响颇深,风格独具。文集收录了他1920年和1925年来学校的两篇演讲,谈日本的对华态度和经营,据他观察,日本的铁道多半是用他们自己的钱修的,可独立管辖,而日本的政治也渐趋平民化了。他特别痛切指出,“老实说来,中国国耻多矣,也许比‘二十一条’更厉害的也有。不过我们所以要注重日本、研究日本,是以为要在现在世界立脚至少也要有日本那点能力,以日本作为我们中国一个最近最低的标准。我们要是日本也不能及,我们无丝毫的希望”。他强调,纪念国耻,“不应每年今日虚应故事的叫喊一场,我们应当过细研究日本”。过细研究日本,应是这位先者对南开人的期望。
像范先生这样,视日本为中国的可仿样板,曾是旧时知识界的通常体认。“五四”前夕,严修先生游历英伦三岛,感叹大英帝国数百年的国力积累,羡慕不已,但仍旧主张“果欲学步他人,只可仍从日本入手,否则一片空论而已”。张伯苓作为南开主政者,其对于日本的认知,相当程度上引领了南开日本研究的方向。他在1945年8月与学校同仁聚会时曾谈到,“我每次踏上他们国土的时候,总是感觉到日本国家在物质方面,不断的日新月异,长足进步……不过日本的物质文明,诚然是在进步,可是其精神文化,反倒是江河日下,崩溃堕落”。日本军人的穷兵黩武、恶性膨胀、四面树敌,渐趋“步入自杀惨景……所以我断定日本必败”。张伯苓办南开,风生水起,日人评价其为“不服气的支那人”,面对日军在平津一带的步步紧逼,南开人奋起抵制,卢沟桥事变后,张伯苓在庐山谈话会上率先表态,支持最高当局全面抗战的决心。八年抗战结束后,有调查显示,失节附敌者无一南开毕业生,张校长甚感欣慰,称这是对他最好的奖赏。该文集收录了张校长的三篇文稿,数量不多,却彰显锐气。(www.xing528.com)
何廉(淬廉)教授作为财经统计专家,主持南开经济研究所,运用欧美通行的经济理论和方法,采用原野调查方式,收集国内各行各业的原始数据,形成研究成果,发布相关指数,影响广泛,为南开大学赢得声誉。文集收录了何先生《日本之经济发展及其现状》长文,这篇发表于“九一八”事变同一年的专题报告,基于“经济实力乃近代战争之主力”的观念,对日本的土地人口、农工渔林矿业、交通及轻纺制造业等等进行综合研究,其中运用大量数据,对比参照,令人一窥南开经济专业的学术实力所在。大概何廉先生对于当年国人“抵制日货”运动颇不以为然,署名李涛的一位学生在《南开大学周刊》上发文,批评何先生的“抵制日货观”,从研究方法欠周详、仅注意其影响有害的一面、研究抵制日货问题视角“殊嫌褊狭”等方面作出辩驳,显现出当年在对日“行动层面”师生间存在的歧义。
专攻西洋史的蔡维藩(文候)教授,在20世纪30年代特别是西南联大时期,可谓南开大学的知名学者,他对于国际关系素有研究,尤其关注伪满洲国建立后骤然紧张起来的日俄关系。他在1934年至1936年间发表于《外交月报》《外交评论》等刊物上的《一九三三年之日俄关系》《苏俄如何防日》《日德同盟的影响》等文,评析苏俄出售中东铁路后日俄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提醒国人“一旦战祸发动,首先牺牲者,必为我国,又何暇以论日俄胜负哉?”值得注意的是,蔡先生引述并认同这样的观点,即,“从纯理论上说来,如果承认俄国革命之于亚洲有如法国革命之于欧洲,那么亚洲边境的民族,除去他方面外力不论,将要听从苏维埃经济和政治的支配,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看来,当年中国知识界颇有一些先见之明者。1943年春,蔡维藩在《当代评论》上发文,针对“日本将以一切可以想象之方式击溃中国”狂言,冷静分析形势,突出提示军政当局,重视西南战区防务,未雨绸缪。如此“入世”情怀,令人感奋。文集收集此类史料,对于后人了解和研究南开学人蔡维藩助益多多。
早期南开大学日本问题的专业学者,恐怕非傅恩龄(锡永)先生莫属。这位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经济学科的青年学者,于1927年来南开大学商科执教,长期从事相关教学和研究,其最突出的业绩当属主持“满蒙研究会”(后称东北研究会)和编写《中国东北地理》教科书。他留日后期曾在日本铁道会计部门实习,其关于日本交通的专项研究也得到日方资助。初到南开,他便担任新成立的“满蒙研究会”主任,实际上是辅导教师职责。“满蒙研究”显然过于敏感,一年后更名为东北研究会,但其研究内容相当部分属于日本问题研究,例如日本政党史及各政党现状、日本的运输与交通、维新史概论及日本新旧思想之变迁等等。傅恩龄供职南开翌年参与一项重要活动,即1928年4—5月间全程陪同张伯苓校长考察东北,此次游历被日方高度重视,甚至怀疑存在更深的国际背景。“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作为知日学者,傅恩龄为校内师生讲述东北危机的由来,警醒人们“不到东北,不知中国之博大,不到东北,不知中国之危险!”此前,由他编写的《中国东北地理》课本在南开中学使用,东北沦丧后,书稿增补若干经济内容,在更广范围采用,当年堪称独步一时。文集收录傅恩龄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前期的五篇文章,其中不乏资料编译,惟《东北中日铁路交涉与国际条约》一文,披露若干鲜见史料,如:“当是时也,吉(林)省民心鼎沸,天津南开大学东北研究会曾请蒋廷黻先生专拟《东三省铁路与国际条约》一文,印送各方,以促注意,兹值中日铁路交涉行将吃紧之际,爰再将该文披露,以便当局及关心人士之参考。”可知,东北研究会在中日交涉环节也曾直接付诸行动。进入40年代,傅先生比较沉寂,关于他的记述也大多语焉不详,近闻其后人供职南开邻校,或许可提供一些线索,以补校史缺漏。
这部文集中,也收录了不少南开在学学生的相关文献,如1928年《南大学生会为日本侵略满蒙宣言》等,还保存了一些日本学者、记者来校演讲的译稿等,整体再现了早期南开日本研究的诸多面相。
收集整理和编辑这些散落于各处的至少70年前的文稿,需要付出多方面的努力,谋定而动,最初设想编辑这部文集的创意,显然更具灵动和想象力,刘岳兵先生以他对学术的热爱和执着,激发出迭创新意的英锐之气,令人钦佩。在历史大剧已然落幕的今天,重温这些近百年前涉及中日关系的文字,难免让人别有一番感慨。而作为南开人,倒是更留意当年风雨如磐的岁月里,先人们连绵不断推进日本研究的那股韧性,这份坚守,现如今无疑成为后人赓续前贤、将南开大学日本研究事业传承光大的借鉴与动力。
(作者为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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