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论：历史与诗歌的见证

按《宋史》：梅山之地，在潭、邵、辰、澧之间，不指一山，亦不注何以命名，是梅山者地名，非山名也。而邑旧志谓山以梅鋗得名，律以古者因生赐姓之义，是臆说也。《楚志》谓梅鋗从吴芮之国长沙，以益阳梅林为家，遂世有其地。考史汉项羽纪传：汉王元年羽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今湖北黄冈县西北）。其将梅鋗功多，封十万户侯。芮传亦云。及高帝五年（前202），立芮为长沙王，都临湘（今长沙）。考前汉功臣表，高帝封百四十七人，凡以客从、以卒从，苟有功者封侯。乃至黄极忠以群盗长，亦封千户，而鋗无封。及孝惠高后时，封吴芮庶子为列侯。汉之于芮，可谓无负矣，岂功多于鋗？高祖以鋗故德芮，而反弃鋗为遗，不得佩印受大第室乎？顾班表谓高帝论功定赏，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百户，而羽之封鋗乃十万户，意其时天下未平，羽虽分王而无定制，鋗之十万户，虚封之，而未尝实食也，故史汉皆不得纪其封地。如留侯张良、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之比。而张守节、司马贞、颜师古辈，亦皆不注。高帝五年，羽死，帝以羽封芮复夺，谓之番君，乃诏立芮为长沙王，而无一语及鋗。意是时鋗已卒，故不及受封为汉列侯耳。而《楚志》乃谓鋗随芮之长沙，以益阳梅林为家，当汉之初，益阳已隶长沙。鋗之家梅林也，受汉封乎，受芮命乎？抑自据其君之土乎？向之所封十万户，竟安在也？或曰徽州祁门县有梅鋗城，即所封十万户地。考宋之徽州，唐之歙州也。祁门隶歙，唐志注：祁门县西四十里，有武陵岭；西南十三里，有阊门滩，善覆舟。令路旻开斗门，平其隘，号路公溪，无所谓梅鋗城者。况歙领县六，仅得三万八千四百二十，祁门一县，安所得十万户也？前《湖南通志》引《汉书·吴芮传》谓梅鋗益阳人，今芮传无此文。《府志》亦据芮传而增“鋗从之，家益阳”数语。如《通志》是鋗返故乡也，如《府志》是鋗起新家也。记录古人，顾任意增饰其文，以涂后人之目，非所以传信也。至邑旧志，谓梅鋗之家林是为下梅山，属安化，其上梅山则新化。《康熙王志》：汉梅山隶长沙益阳地，长沙王吴芮将梅鋗之家林是为下梅山，故荆湖之间有两梅山焉。安化为下梅山，其上梅山系新化，属宝庆，是则儿童之见，欲私梅鋗为己有也。而《府志》亦仍其说。庄子所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固不足与辩也。

又按梅鋗之居梅山，初无实际可考，而安化旧志自前明嘉靖学录方清创修，谓《图经》：梅山以梅鋗得名。《康熙王志》序云：明嘉靖癸卯教谕方清搜《图经》而作志，按《图经》亦志类也。如茶陵以产茶故名，亦《图经》之说。果何所本？而沿袭既久，遂为不刊之定论。今谓其无据，鲜不以为好翻前人案也。况乡贤祠中，首例梅鋗，此所谓有其举之，莫敢废也，故辩论之，而仍存旧说。以俟后之君子，更加考订。至乡贤祠并祀章惇，邑旧志载之，而府志逸之，真卓识也。所谓断之以义，不传混典之也。无论惇非邑人，即本安籍，岂曰能贤？当日经理梅山，其初，则刘元瑜之招降有功。至熙宁五年（1072）招降梅山，置安化县，所谓兵不血刃，坐受其降者，乔执中之功也。但其时王安石秉权，章惇用事，位在乔、蔡诸公之上，故《纲目》特书章惇，亦非卿不书之法云尔。观《宋史》绍兴五年（1135），诏贬章惇，以系河洛禹功之思，谬矣。

陶文毅公澍驳晁补之开梅山诗论，按梅山以汉番君之将梅鋗得名，在汉为益阳地，此诗之混元未凿，殊失之不考，而云方叔振旅云：不知当时楚都荆郢，距此正遥，岂能飞越至此耶？又《五代史》，王逵得湖南，遣其将王虔招抚溆州师徐彦通曰：溪峒之地，隋唐皆为郡县，著在图籍云云。知梅山益阳甫行开辟之地。唐末，九州瓜裂，梅山密迩五溪，遂为蛮獠窃据，故《唐书·邓处讷传》有引“梅山獠断邵州道”之语。五代马希萼相残时，亦呼以援，遂成尾大之势。其实区区一隅，非如五溪之势，诸处重山叠阻，有烦大兵之深入也。章惇欲张大其事，攘为己功，故以有苗当之。此诗盘瓠云云，亦未免为其说所愚，堕其术中而不悟。彼时兵未至梅山，而瑶人即纳款从风。数百年来，民安物帖，不复闻罹犬羊之毒。此诗“开山易，防獠难，不如昔人闭玉关”，可谓虚抱杞人之忧者矣。抑余观当日毛渐、章惇，皆有开梅山诗，其词皆侈陈事迹，与无咎此诗同，以幺魔草窃铺张扬厉，倘若开疆辟土，战胜异国者，然即此有以见宋国之孱也。

《同治志》按《大明一统志》：安化本秦益阳地，历代为梅山地。《楚纪》汉高帝五年，徙吴芮为长沙王，其将梅鋗从之，家益阳，因姓，其所居曰梅山。而《楚志》谓鋗以益阳梅林为家，遂世有其地，张敬之辩之其详，以为无实迹可据，而又胪陈西南诸峒于前，究与安化无涉。考《粤中见闻》：越勾践子孙，更姓梅，散居沅湘。秦并六国，越复称王，梅鋗从之，至南海家焉，居民因呼台岭为梅岭。已而归番阳令吴芮，其后叙封台侯，子孙多移居曲江、浈阳，是鋗之随吴芮家益阳，不过隅居其地。而梅山以鋗得名，亦犹梅岭得名之比，《楚纪》所云近是。自汉而晋，而宋、齐，而梁、陈，而隋、唐，《楚志》谓自汉至五代，皆称梅山。合此数朝地理志考之，梅山之名，未有见文者，盖是时梅山地属益阳，总以益阳括之。康熙王志即知秦汉为益阳地，又谓隋唐列为郡县，其名不可考，以滋后人之疑，传后之论沿革者，秦汉以下，茫茫不知所属也，竟舍益阳而别求所谓县者，彼周志云：废置靡常，称名不一，皆王志误之也。考益阳地，三国吴析置高平县、新化县，宋析置湘阴县，梁析置药山县，四县之外，别无析置之文。揆之于理，谓自汉及唐，非益阳地而谁地耶？故《广舆图》谓安化为梅山地，而以“益阳裁”三字断之。唐末为蛮所据。梅山十峒僚，始见于《新唐书》，是蛮以梅山得名，非梅山以蛮名。是既有梅山而后名梅山蛮，非先有梅山蛮后名梅山也。然新化亦有梅山地，即吴高平县。一统志：析益阳地置。沈约《宋书》又以析昭陵地置，而究不云析梅山置高平县。可知梅山当日未必赅新、安二县。至蛮以梅山名，非凡蛮所据皆谓之梅山。五代至宋初，梅山专属蛮地，不复属益阳，《宋史》：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纲目：梅山峒蛮苏氏，旧不通中国。泥其辞者，遂以为混、元未凿，夫不通中国而云曰：因属追叙从前之语。然蛮据梅山，垂二百年矣，宁不得指为旧乎？此晁补之诗，陶文毅所以讥其不考也，宋熙宁五年（1072），始以其地置新安二县。《宋史》书：置新化县隶邵州。《纲目》书：五年置安化县隶邵州。敬斋谓创建之初，安化同隶邵州。分建之后，安化改隶潭州，于理极当，不然，宋《地理志》《九域志》《舆地广记》何以于新化五年置，于安化又注六年置哉？而由是历元及明逮我国朝，安化隶潭州无异。若夫据梅山者，敬斋专主苏氏，而扶氏亦见于他书。平梅山者，文毅只推翟守素，而石曦与田绍斌功复不小。招降梅山者，敬斋第数刘元瑜，而张颉亦招瑶人耕垦。厥后议开梅山，则张颉倡于前，范子奇踵于后，至蔡奕而议始成。洎乎梅山之开，敬斋独功于乔执中，而不知神宗专委其事于蔡奕。执中与潘夙第分其责耳。他如郭祥正、刘次庄、吴居厚、毛渐、黄浩诸人亦与焉。从来谈吾邑掌故者，辄以章惇为首称。其实章惇何功之有？敬斋谓惇不当祀乡贤，文毅谓惇欲张大其事攘为己功，两人所见相似。至于王志五寨之筑，敬斋谓一改一废，余未见焉。然考《大明一统志》数又相符。而梅山上下之称，亦不始于王志。宋吴致尧《开远桥记》谓湖湘之间有两梅山，刘挚中撰《蔡奕墓志》谓潭邵间有两梅山。考《楚志》，开梅山地为二，以上梅山置新化县，以下梅山置安化县。《明史·地理志》遂误以为新化有上梅山，安化有下梅山。不知梅山非山名，且因分建二县然后以上、下名。其实梅山未开之前，无上下之称也。王志又从而附会之，以下梅山为梅鋗家林，敬斋嗤为儿童之见固宜。此建置沿革之历历可数者。故为之表，以发其凡，以征其实，以要其归。使后之君子，更参考焉，则幸甚！(www.xing528.com)

按：上文作者系清嘉庆举人张裔炽，乃本邑撰梅山文化的第一个人物，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只可能就部分典籍资料及部分人物言论，自以为采取了客观公正的立场论来论去，所得结论却不是很准确。比如梅鋗乃商王成汤之裔。在本书的第一章中，梅鋗的祖先梅伯，受周王朝的进攻被迫南迁，先是居豫之梅山，后又退至鄂之武穴一带，在那里建立了梅越的矿冶基地。梅鋗的先民则将该矿冶基地铸造的武器带到了梅山，成了梅鋗先民徙居梅山的可靠物证。而在张裔炽之世，尚无考古学科，也就无法找到可靠证据了。但张裔炽还算是个尊重前人论述的学者。他说，明嘉靖方清搜《图经》而作志，谓梅鋗为益阳人。该宋版《图经》已佚。因此，他没有完全否定梅山以梅鋗——严格地说，以梅姓越人——命名。但是，张氏之后的同治《安化县志》却完全把梅鋗其人抹掉了。至新中国建立后，于1993年8月出版的《安化县志》，也没有将梅鋗载入县志。当时，笔者参与了该县志编撰，对梅鋗与梅山的资料虽有所搜集，但尚未成文，也就由它去罢。

话又说回来，张裔炽引经据典，论证了徽州祁门县梅鋗城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有趣的是，江西的古学者抓住这一荒谬之说，塑造了梅鋗出生于河南石台原，后来跑到江西的番县追随吴芮伐秦这样一个形象。甚至他死葬之地也在江西饶州。《古今图书集成》还载：“（江西）饶州府梅鋗墓，在余干县梅港。”这也不足为怪，自古以来的名人，其所葬之地，往往一人有好几处。只是我们安化的学者张裔炽，却反其道而行之，竟将生于梅山、长于梅山的梅山文化老祖先梅鋗推搡出去了。张裔炽在其《梅山论》最后说：“以俟后之君子，更加考订。”好吧，笔者要讲的都讲了，“考订”也就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