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从苏联伊林的《十万个为什么》的读者,变成中国版《十万个为什么》的作者呢?
我在高中毕业之后,考上北京大学化学系(六年制本科),这无意之中为我后来成为《十万个为什么》的作者奠定了基础。
记得,在1957年夏日流火的中午,我总眼巴巴在家门口等候绿衣人的到来。我心急似火,因为报考上海、杭州、南京等地大学的同学已经一个个接到录取通知书,而我望眼欲穿,却仍未盼到那姗姗来迟的信。倒是老师富有经验,说这是“吉兆”。他知道我第一志愿报考北京大学,便告诉我:“北京离温州远,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总是最晚才到的。你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表明你被录取了!”
终于,听见绿衣人一声:“中‘状元’啦!”使我惊喜交集,我从他手中接到了印着蓝色“北京大学”四个字的信封!
至今,我仍珍藏着那个信封。信封上印着“报名号175517”。信封上的“考生详细通信地址”和“考生姓名”,都是我自己在报考时写上去的。
不过,我不是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而是报考化学系。
当我后来成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常常有人问我:“你当年为什么会考北京大学化学系?”
其实,按照我当时的意愿,我必定是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尽管我当时理科的成绩也不错。
北京大学的大名,对于我来说,早已是如雷贯耳,不过,我却不敢奢望考入这座中国的最高学府。这是因为在我们温州这座海滨小城,很少有人能够考入北京大学。
给我以报考北京大学的勇气的,是我小时候下陆军棋的朋友——戈悟觉(后来他成为宁夏文联副主席)。他比我年长,早我两年高中毕业,居然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
这种“身边的榜样”,最富有蛊惑力。因为我和戈悟觉是在同一座大楼里长大,他能够考上,难道我就不能考上?!
于是,我也决心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那时,“无冕之王”——记者,是我最向往的职业。
在我进入高三,进入高考的“冲刺”阶段时,忽然从戈悟觉那里传来“内幕”消息: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今年只招五十名新生,其中一半是从各报社来的调干生,所以名额极少,几乎是一个省只招一名!
我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忖很难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但是我仍念念不忘报考北京大学。
由于我的姐姐是学化学的,她劝我报考化学系。好在我理科的成绩也不错,也就以第一志愿报考北京大学化学系!
我作出这样的决定,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我当时十分崇敬的作家之中,伊林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伊林也是学化学的,大学毕业后他曾经担任化学工程师,他把文学与科学结合起来,创作了大批科学文艺作品。伊林成了我的榜样——报考化学系,也可以“曲线救国”,成为作家!
就这样,我竟一下子由文改理,改考北京大学化学系。也正是我由文改理,才有机会成为《十万个为什么》的作者。倘若我当时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我也就无缘于《十万个为什么》,走上纯文学的写作之路。
父亲得知我不做“记者梦”,去考化学系,很高兴。在父亲看来,记者是处于政治风口浪尖上的职业,风险很大。他对我说,“考化学系好,毕业之后可以做做雪花膏,做做肥皂,总有一碗饭吃。”这是父亲当年所理解的化学。
得益在温州二中文理并重的教育,我由文改理之后,居然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北京大学化学系。
在接到北京大学入学通知书的二十多天后,父母亲送我踏上了旅途。我离家的时候,从父亲的书柜里带走了两套最喜爱的书——《古文观止》和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这两套书,迄今仍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藏书室里。
十七岁的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从温州前往北京。那时,唯一的通道是从温州坐长途汽车,前往金华,然后从金华乘火车途经上海到北京。当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从汽车站刚刚来到金华火车站前,猛然听见“呜”的一声尖叫,我竟扔下行李,奔到铁栅栏跟前,好奇地看着那乌黑、喘着气儿的铁家伙——我从未见过火车哪!(www.xing528.com)
怕父母担心,我一路走,一路给家中写信。迄今我保存着我抵达北京大学之后,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烈儿:自你离温后,你在金华、在上海、在济南寄来的明信片均已收阅。9月19日上午读你于9月14日夜写的信,藉悉你沿途一切都好并安抵北京,业已晋校,家中大小欣喜若狂……”
在北京大学,我来到那幢空气中弥漫着酸味、酒精味、乙醚味、硫化氢臭味以及种种奇奇怪怪气味的大楼——化学楼。就当时中国的化学界而言,北京大学化学系具有最强大的教授阵营,许多著名化学家云集于此,使我受到了良好的化学教育。
一年级的普通化学课程是由傅鹰先生亲自讲授。上第一堂课时,铃声响了,教室里鸦雀无声。这时一个中等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老人,踱着八字方步走上讲台。他一声不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这么几个字:
“绪论——化学的重要性”。
写完他回过头来,这才用北京口音说道:“关于化学的重要性,就不讲了。因为在座的诸位,都是以第一志愿报考北京大学化学系的,都是深知化学的重要性才来到这儿的,所以用不着我多讲。下面,我就开始讲第一章……”
傅鹰,当时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亦即今日的院士。那时候北京大学很重视基础课教学,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亲自上第一线教基础课。教我有机化学的邢其毅教授,教物理化学的黄子卿教授,教分析化学的高小霞教授,教晶体化学的唐有祺教授,都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
我在北京大学化学系前三年念基础课,四年级、五年级上专业课,六年级写毕业论文。
化学基础课有微分学、积分学、解析几何、概率论、普通物理和普通化学、分析化学、有机化学、物理化学、结晶化学、物质结构、高分子化学、化学工艺学、无线电基础、放射化学。
四年级时,我分在分析化学专业。分析化学专业课有电容量分析、极谱分析、稀有元素分析、有机试剂、光度分析、仪器技术、化学分析法。
另外,还有公共基础课——俄语、英语、中共党史、自然辩证法、政治经济学。
六年之中,我总共学习三十门课程。
在诸多的师长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傅鹰教授。他讲课很注意抓重点,抓难点,详略分明。凡是学生容易懂的或已经懂的,一笔带过,叫学生自己去看看讲义就行了。
凡是学生不容易懂的概念、公式、定律,他就反复讲、详细讲。他老是爱讲这句话:“学化学,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要记住牵牛要牵牛鼻子,抓住关键。”
傅鹰先生讲话饶有趣味,学生爱听,课堂上常常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记得有一次上课之前,傅鹰先生在黑板上写了“爱死鸡,不义儿”六个大字。同学们见了,议论纷纷,不知道傅鹰先生今天要讲什么。后来,经傅鹰先生一讲,这才明白过来:在最近的考试中,他发现好多同学写外国科学家的名字时很随便,爱怎么译就怎么译,以为只要音近就可以了。傅鹰先生说到这里,指着黑板上的六个字,问大家知道不知道这是哪两位科学家的名字?原来,他仿照同学们乱译人名,把我国著名哲学家艾思奇译为“爱死鸡”,把英国著名化学家波义耳译为“不义儿”。直到这时,同学们才恍然大悟,笑个不停。从此,我们都深刻地懂得了乱译外国科学家名字的坏处,记住人名的标准译法,并且遵照傅鹰先生的意见,一定要同时记住外国科学家名字的原文。
傅鹰先生讲课时,概念讲得非常清楚,善于用非常形象、浅显、明了的语言,讲明抽象的科学概念。比如,他讲什么是物质时,是这么说的:“化学既然是物质的科学,第一个问题当然是:什么是物质?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复杂。物质的定义几乎和女子的服装一样,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我们没有工夫去叙述这个概念的历史。化学是一种实验的科学,因此我们从实验的观点给物质下一个定义:凡是有重量的东西就是物质。根据这个定义,思想、道德、感情等等全不是物质,而钢铁、石油、馒头、肥料等才是物质。”正因为傅鹰先生讲课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所以使我们得益不少。
普通化学是一门基础课。傅鹰先生讲课时,除了讲述基础知识之外,还常常讲在这门科学中,哪些问题现在还没搞清楚,需要进一步研究。当他讲完了这些科学的“X”之后,就用目光扫了一下课堂,然后语重心长地说:“解决这些难题的重担,落在你们这一代的肩上了。”他在讲义中,也多处写道:“这些难题,有待于新中国的青年化学家们努力啊!”后来,傅鹰先生对青年一代的这些热切期望,竟被说成是“腐蚀青年”“鼓动青年成名成家”,真是颠倒黑白!
傅鹰先生除了上大课之外,有时还亲自上习题课,或到实验室里观看同学们做实验。有一次,我在做实验时,把坩埚钳头朝下放在桌上,傅鹰先生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讲,把钳子啪的一声翻过来,钳头朝上。然后只问我三个字:“为什么?”我想了一下,说道:“钳头朝下,放在桌面上,容易沾上脏东西。再且坩埚钳夹坩埚时,脏东西就容易落进坩埚,影响实验。”他点点头,笑了,走开了。虽然这次他只问了我三个字,却使我永生难忘。从此,我不论做什么实验,总是养成把坩埚、坩埚盖之类朝上放在桌上的习惯。后来,我就连烧菜的时候,取下锅盖,也总是朝上放在桌子上。
整整一年,傅鹰先生给我们教普通化学。作为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由他执教普通化学,小菜一碟而已,可是他竟常常备课到夜深。那时,他住在中关村。他的夫人张锦教授也是我们的老师。有一次课余劳动,分配我给傅先生家送煤,我来到他家。在我的想象中,教授之家一定富丽堂皇,而傅先生的家却那样的朴素。
傅鹰先生直爽、敢言、刚正、乐观、谦逊,他不仅科学造诣很深,而且文学修养也很好。他那别具一格的教学方法,正是他知识渊博、工作勤恳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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