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与话语：隐藏与呈现

麦茨认为，故事（story）在某种意义上——作为无叙事者的被叙事者——很像是梦境和幻想。因为我们知道，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梦境和幻想的叙事者，它们给人们的印象是，它们就这样发生了。利科（Paul Ricoeur）曾论述过历史本文和虚构的故事同样具有虚构性的问题，从而强调了历史叙述和虚构叙述的结构统一性。由此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设想，历史本文也同样是一种叙事性的，而且，历史本文似乎“倾向”于把它的叙事者的作用的一面掩藏起来，人们更多地看到的却只是它的被叙事的一面。在麦茨看来，由于故事像历史本文倾向于把叙事者本身隐藏起来，而与一般话语的特点不同，因为话语要表现出为某一个“主体”所说，它必须表明它有一个叙事者。麦茨并不否认电影确实是一种话语，但他还是赞成E.本维尼斯特（E.Benveniste）的说法：传统电影是作为历史故事，而不是话语来呈现的。他还进一步提出，传统电影的秘密在于，它抹消了话语陈述的一切标记，并伪装成一种故事的形式。

麦茨以这一立论为基础，对电影研究中的一次认同和二次认同理论做了进一步的概括。在麦茨看来，传统电影对于观众的吸引力，既不是由于主体—客体式的一次认同，也不是由于主体—自居对象—客体式的二次认同。他认为，在传统电影中，观众不再与其他任何东西认同，而只是与看的行为本身认同。就是说，出现在银幕上的形象不必是他一定能认同的对象，其中包括自居的对象（他的银幕代表者）在内。观众在这里只是与作为一个“纯客体”的、“它本身不能被看见”的“看机能”进行认同：作为话语的影片本身，作为一种机能的电影，这种机能使故事向前呈现，把故事提供给我们观看。如果传统电影倾向于压制话语陈述主体的一切痕迹，其目的在于使观众自以为是该主体，但它却是一个空的、不在的主体，一种看的纯潜能。麦茨仍然把他所描述的认同作用称为一次认同。但是我却认为，麦茨对于这种主体（空）—纯客体式同化的描述非常接近于法国学者博德里所描述的观者对于摄影机的二次同化。博德里这样说：“因此，观者与其说是与再现之物（景观本身）认同，不如说是与安排景观使其可见的那个东西认同，正是那个东西迫使观者看到它所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摄影机作为一种传播器所承担的功能。”^[34]

麦茨还提出两种看：互看——被看的内容不在一侧；单看——一切内容都在被看的一侧。前者是一种不纯粹的窥视，后者是一种纯粹的窥视。与此相应，有两种裸露癖：真正的裸露癖、不真正的裸露癖。

上述两种裸露——窥视在我们的生活和艺术中都有广泛的表现。通过了解这些表现，我们就会知道，我们自己的“癖好”有多么严重。(www.xing528.com)

在生活的互看/互裸之中，看虽不是纯粹的，裸却是真正的。这种裸露在行为或幻想的交流中永远是双向的，它的基础是交叉同化作用和双方的连续自发交流，其交流的情形颇类似于来回踢球的游戏，从而满足了人们之间在一种不可分离的关系中互看的欲望。互看的欲望使人们永远陷于两种面目的不停的变化之中：主动与被动、主体与客体、看与被看。真正的裸露癖包含着某种胜利的因素：人们知道他在被人看，他需要这样，他使自己与窥视者同化，他是后者的对象，后者也使他成为主体；这里的胜利因素不在于暴露他自己，而在于他在暴露，别人在窥视。

与此相对应的是戏剧活动中的互看，这是一种节日庆祝娱乐的形式。在看戏中，双方互相呈现，积极认可。古希腊的戏剧传统是全体自由民聚在一起彼此互看。我们知道，直到近代，到戏院看戏还保留有观众之间互看的形式。这是一种话语层次的看。

在电影的观看/裸露之中，看是纯粹的，裸露却不是真正的，用麦茨的话说，电影是，又不是裸露癖者。电影是裸露癖者，是指作为一种机构的电影知道自己在被看着；电影不是裸露癖者，是指作为本文的影片，即故事不知道自己在被看着。总之，看与被看之间的交流已被切断，正是这种基本的否定把一切古典电影引入故事模式，其后果是双重的，电影不可能彻底地转变成为一个能够说声“是”的主体，观众却被转变成为一个隐蔽的窥视者。而且，由于被看者的无知，窥视者意识不到自己的窥视，于是，我们就只能像对待故事那样来对待影片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面对着自己的“看的纯事实”的“无法约束的”“自我支配不了本我的看”，影片像故事一样暴露自己，支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