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区分了三个语言学概念：语言（语言活动、泛语言）、语言系统和言语，其中主要是语言系统和言语的区别和关联，从而使人们对语言的性质有可能从整体上加以把握了。
1.语言系统和言语的区别
语言系统是社会性的法规系统，言语是个别性的选择行为和实现行为。也就是说，语言总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人说出的，语言系统就体现在这些被说出的言语之中并保证它被普遍理解。索绪尔说，语言系统是“通过言语实践存放在某一社会集团全体成员中的宝库，一个潜存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潜存在一群人的脑子里的语法体系；因为在任何人的脑子里，语言都是不完备的，它只有在集体中才能完全存在”[3]。这个意思是说，虽然语言系统作为一个完备性的事实，是在言语实践的持续过程中不断地被完备起来的，但它却存在于一个非常理想的看起来已经完成了的集体之中。
索绪尔说，语言减去言语就是语言系统，即是说，言语是跟语言系统完全不同的东西。[4]但这并不意味着语言系统比言语更加抽象。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在具体性上比言语毫不逊色。他用象棋规则和象棋游戏来比喻语言系统和言语的关系。在这个比喻中象棋规则似乎比象棋游戏更为明确、具体。这个比喻的缺陷是明显的，因为语言系统绝不像象棋规则那样简单而明显。但这个比喻明确地表达了语言系统和言语之间的“体用关系”。
2.语言系统和言语的内在关联
语言系统是语言的社会性方面，言语是语言的个别性方面。这是一种非常值得注意的关联。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描绘说：“没有不带言语的语言系统，也没有在语言系统之外的言语。”[5]就是说，语言系统是保证言语被说出并获得理解的逻辑前提，言语是决定语言系统形成和完善的经验前提；语言系统是潜在的，言语是显在的。语言系统可以表现为言语的无穷无尽的积累。但从事实上我们不能说语言系统在先而言语在后，它们是同生共存、互相蕴含的。我们只能承认语言系统在逻辑上的在先性。
3.关于语言的比喻
意大利语言学家图利奥·德毛罗搜集了索绪尔关于语言的7个比喻，如表2-1所示。这7个比喻对于我们了解语言的实质非常有用，而且对于我们掌握符号学的基本精神也非常有用。
表2-1 索绪尔的比喻与说明
许国璋对7个比喻逐一做了辨析，并认为7个比喻中尤以乐章、下棋、代数三者为上品，下棋尤上。代数比出了符号，也属妙喻。但对其他4个比喻未列品位，只是指出，“长河”和“袍子”两个比喻没有叫人感到一喻而境界全出的愉快。用符号学的眼光来看，这7个比喻，每一个都有其独特的用处，互相是不可以取代的。索绪尔用了7个比喻来说明语言的性质，这说明他的语言观相当复杂。语言观的复杂，说明语法的性质复杂，这种复杂性尤其体现在“长河”和“袍子”两个比喻上。要真正吃透这两个比喻的精神，还须做进一步的讨论。[6]
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的转换生成语法学派把语言系统和言语的关系理解为人的能力与人的行为的关系。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比喻。由此，我们还可以提出一个新的比喻，即用遗传密码来比喻语言。雅可布逊（Roman Jakobson）曾经提到过遗传密码和语言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正如语言包括了语言系统和言语，遗传密码的语言也包括遗传密码的语言系统和遗传密码的言语：
语言系统：由4个拼音字母——A、G、C、T——拼成的64个单词（包括标点符号）和目前尚不清楚的“全部规则”，以及每个单词所可能具有的释义。
言语：每一个体的遗传密码本文。
我们对遗传密码“语言”的了解还相当有限。我们现在还无法建立这种语言的“字典”，更不用说建立它的“法典”了。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它的“字母单元”和“词汇总表”。一般的字典虽然也包含了这两个部分，但它们并不构成一部字典的主体。现在我们就来看一看由“字母单元”和“词汇总表”共同构成的遗传密码表，如表2-2所示。
表2-2 遗传密码表
续表
对表2-2可作如下说明：生命以蛋白质为其存在方式，各种蛋白质都是由同样的20种氨基酸构成的，20种氨基酸又是由4种碱基决定的。这就可以建立一个由4个字母构成的二层分节的“语言系统”，属于这一系统的每一套遗传密码就是一个本文（由DNA分子构成）。蛋白质是按照这一本文的转录本（由RNA分子构成）直接翻译而成的。在DNA中的4种碱基是：腺嘌呤（A）、鸟嘌呤（G）、胸腺嘧啶（T）、胞嘧啶（C）；在RNA中则稍有不同：A、G、U（尿嘧啶）、C。因此，表2-2是转录本的遗传密码表。
在遗传密码的比喻中，索绪尔“7喻”的意思未能完全透出。因此，我们还要考察另外两个比喻：扑克喻和典喻。(www.xing528.com)
扑克有54张牌，并有多种玩法。每一种玩法相当于一种语法，如古代汉语语法和现代汉语语法，也就是一种代码。每一次出牌的根据和意义只存在于一种玩法（代码）里。每一张牌是一个单元，54张牌是54个单元的集合，扑克的各种打法（各种代码）都寄存于这一单元集合之中，但并不是每一种打法都需要占有这一集合的全部单元。但是，必然要有相当多的单元被各种打法所占有。举个例子：在54张牌中，“2”是一张比较特殊的牌，在一种玩法中，它既大于“A”（1），又大于“3”“4”“5”等；但在另外一种玩法中，它却小于“3”，就是说，在两种不同的玩法中，“2”的意义和作用是不同的。如果有5种不同的玩法，那么，“2”将可能承担5种不同的意义和作用。索绪尔的“代数学”就是符号的意思，“每一项都是复杂项”的意思是每一个单元都可能成为多种玩法（代码）、多种意义的承担者。就扑克的例子说，大多数的单元都成为各种打法的“承担者”。
在语言的单元和代码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流动”关系，这种关系不同于扑克牌的单元和打法之间的“变换”关系。这种关系用索绪尔的“长河”“袍子”“补丁”的比喻来理解是十分传神的。为了进一步揭示出这两个比喻的境界，我们还要提出一个新的比喻：典喻。在此之前，我们先提出三个相关的术语：纯单元（或码元）、代码、码化单元。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是从词位（或语素）入手，而且还把它简化为字典中的字。一般认为，语言是二层分节，从切分的角度说，第一层是词位，第二层是音位。从理解基本原理的角度，只讨论第一层也就够了。
如图2-1所示，如果从字典的角度来理解图中的三个术语，让我们做如下设想：
纯单元相当于一种语言的词（语素）总汇。
码化单元相当于一种语言的词典正文中被解释的词。
代码是一种语言的某种语法规则总汇，即法典。
图2-1 “语言”（langage）的构成
通过典喻，我们就可以了解单元和代码之间的流动关系。我们读书时遇到不懂的字要查字典，是因为字典上有关于这个字的字义和用法的某些解释。字典的这种功能就是码化。可是码化还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确实有仅靠查字典还读不通的本文。字典不提供全部代码，字典只对单元进行一定程度的码化处理。从原则上讲，要真正读懂所有的本文，必须了解全部代码，当然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现代汉语的词典为什么和《说文解字》不同呢？因为它们的单元不同，代码不同，码化的情况也不同。
如果把一个汉字当成一个单元，我们就看到，汉字这个大单元集合是在不断地扩大的：从不到1万个单元，逐渐增加到将近5万个单元（汉代的《说文解字》收录9353个汉字，清代的《康煕字典》收录47035个汉字）。就是说，汉字是从古代“鱼贯”发展至今的，这里面含有一种流动的意思，如图2-2所示。
图2-2 汉字单元集合扩大示意图
从图2-2来看，水流湍急、愈流愈勇、不断扩大的意思已经体现出来了，但“袍子”和“补丁”的意思仍未见透出。现在我们把上图稍加处理：圆变成椭圆，圈内的表示单元的小圈可以省略掉，如图2-3所示。
图2-3 汉字集合单元中的“补丁”示意图
图2-3是怎么得来的呢？是我们抻出来的，从图2-4所示的图形中抻出来的：
图2-4 图2-3变形图
抻的意义在于说明，a、b、c、d各圈中的单元，有相当一部分在e圈中获得新的可以使用的意义，而旧单元进入新范围就成了“补丁”。就是说，汉字集合就相当于一件袍子，其中绝大部分单元都是补丁，而且是不止一次地做过补丁。
了解语言的“补丁”特点，在美学上有意义。比如说，颜色就是“补丁”，而且是多次地被使用过了。白色的、恐怖的意义和纯洁的意义，红色的、革命的、正义的意义和权力的、欲望的意义，很可能不是做同一块补丁时的意义。一种颜色往往是在许多不同的意义系统中起作用的。只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此没有清醒的意识罢了。
我们看到，同一类的色调处理在不同的影片中的意义就可能有很大的不同。《疯狂歌女》在表现歌女对草原生活的温馨回忆时使用了浅棕色的调子，这种处理的含义是，草原生活虽然值得回忆，但总不是那么明朗，因此含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在表现战争年代时使用了棕色单色调，表现出一种沉重的历史感、反思、回想的感受，以及战争的残酷的感觉。《开国大典》在表现那些在编导看来具有历史意义的战斗场景时使用了棕色的调子，来突出这些场景在创建新中国的历史进程中的伟大意义，从而表明：这些场面应当永载史册，至少应当像“开国大典”一样永载史册。《恋人曲》在表现男主人公谢尔盖对爱的憧憬完全破灭后使用了棕色的调子，在这里，棕色调子在于表明主人公的一种巨大的心理失落感。在以上四例中，棕色调子主要有两个含义：历史感和失落感，这两个含义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要在它们之间建立起“转义”的联系，的确需要某种“过渡”，因此可以把它们看成是具有了一种“补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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