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的生物进化论(Biological Evolution)根据甚多,不同形(Variation)一种现象也是一种重要根据。天下万物没有两个完全同样的,树上没有两个完全同形的叶子,一个胎内生不出两个完全同样的兄弟,这个现象名为“不同形”。但是不同形里面却不是“乱七八糟”的不同形,不同之中,却有一种等级,一种次序,一毫不乱。这个有等级次序的不同形,乃是生物进化论的起点。
庄子的进化论也从“不同形”作起点,诸君试看《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便知道他极力形容“小大之辨”。一个现象植物之中,从不知晦朔的朝菌,到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树;动物之中,自不知春秋的蟪蛄,到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自“腾跃而上不过数仞”的蜩与学鸠,到“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鹏鸟,更到人类,更到“至人”、“圣人”。凡此种种皆是“小大之辨”,即是“不同形”。庄子说: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知其伦,是谓天均。(《寓言》)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句话总括一部达尔文的《物种由来》(Origin of Species)。那时代的学者似乎很有人研究生物学,所以庄子能发表这种绝世惊人的议论来。依我看来,庄子这话,并非全是心中想象的结果,确实有科学的根据。诸君不信,请看下面这一大段奇文:
种有几,得水则为,得水土之际,则为蛙嫔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轵生乎九犹,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8]
这一段文字,自古至今,没人懂得。依我看来,这一段中有两大要点,不可放过:
第一,“种有几”的“几”字,乃是几微之几,并非几何之几。末三句“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三个“机”字都是“几”字之误。《易经》之“极几而研深也”,阮元校勘记云:“《释文》云,几本或作机。”此可见几字与机字常常互相舛错,况且“人又反入于几”的“又”字,“反”字,都因承上文“种有几”一句来的。若是“机”字,何必说“又”与“反”呢?这个“几”究竟是何物?《说文》云,“幾,微也,从从戌。”又说“,微也,从二㕕。”又说“幺()小也,像子初生之形。”又曰“虮,虱子也。”如今敝处(徽州)的俗话尚叫虱子作虱虮,蚕子作蚕虮。“种有几”的“几”字便是种子,便是原子,便是近人所说的“精子(germ)。“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正合近世生物学家“精子”之说。
第二,自“种有几”到“程生马,马生人”这一大段,错误极多,不易懂得;但其大意无非是上文所引“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的意思。仔细看来,这一段竟可作一篇“人种由来”(Descent of Man)读。你看他把一切生物都排成一部族谱,从极下等的微生物(“”即古文绝字,像断丝,故知为微生物之一类也),到最高等的“人”,一步一步的进化。这种议论与近世的生物进化论相同,正不用我们穿凿傅会。只可惜那时代的生物学书,都完全遗失,所剩的这两段又破碎舛错不易明晓,遂使这种重要学说湮没了两千年,无人知道,无人继续研究,岂非哲学史上一大恨事吗?
庄子的进化论有时很像近人的“适者生存”之说,他说: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蔫,蝍且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齐物论》)
又说:
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螂狌。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秋水》)
这两节说万物所处境地不同,生存之道亦不同,总以能适合境地为要。细看上文“种有几”一节,其中说种子得水便成什么;得水土之际便成什么;生于陵屯便成什么;生于灶下便成什么,其中含有这“体合”(Adaptation)和适者生存的理想。这个道理在人类历史上更为明显,庄子说: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故曰:“盖(盍)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9]者也。(《秋水》)
因此便知:
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齐物论》)
懂得天下万物无有一定的是非成败,但有一个“适得而几”。懂得这个道理,才可明白庄子的名学。(www.xing528.com)
庄子说: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瘫也,豕零也[10],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徐无鬼》)
医生用药,人参巴豆,各有其时。用得其时,便“为帝”,用不得时,便医杀人。天下的是非善恶,也正是如此。故说: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齐物论》)
又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齐物论》)
这叫做“彼是方生之说”,这种议论很像黑格尔(Hegel)的名学[11]。庄子叫做“彼是方生”,便是黑格尔的Dialecfic,又名“Syn-the Method“。
这种理想有时却有害处,不可不知,世人都喜欢这等议论,并替他加上美名,叫做“达观”,叫做“乐天安命”,其实里面的流弊很多。
第一,便是命定主义(信命主义),请看庄子说的:
物之生也,若驰若骤,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
物其万化,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山木》)
这个“自化”,并非万物与天行竞争所得的结果,乃是“自然而然”的变化,所以说“何为乎,何不为乎?”“正而待之而已耳”。这种信命主义(Fatalism)、命定主义(Determinism)最多流弊,能使人消磨壮气,使人退缩不前,使人厌世悲观。诸君试读庄子的《大宗师篇》便知我这话并非冤他的。
第二,便是守旧主义,庄子说“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又说:
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秋水》)
这种理想,譬如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你我两人争论不休,庄子和黑格尔走来劝说道:“你俩儿何必争吵,我们在伍尔威斯(Woolworth)高屋[12]上看下来,你们两位高低正差不多,算了一样高吧,何必争呢?”却不知道天下的是非得失全在高低半寸之间。人类的进化,全靠那些争这高低半寸的人。倘若人人都说“尧也未必是,桀也未必非,我们大家姑且当其时顺其俗罢了,何必费神多事呢?”倘使人人都打这样的主意,天下还有革命吗?还有进步吗?
总之,老子、列子、庄子,都把“天行”一方面看得太重了,把“人力”一方面却看得太轻了,所以有许多不好的结果。处世便靠天安命或悲观厌世;遇事便不肯去做,随波逐流,与世浮沉;政治上又主张极端的个人放任主义,要挽救这种种弊病,须注重“人择”、“人事”、“人力”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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