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烈焰在普罗米修斯高举的双臂间燃烧,这是他盗来送给人间的天火。旁边,是宙斯派来惩罚他的恶鹰,在啄食他的肝脏……这是装帧艺术家张守义为《张西曼纪念文集》设计的封面图案,应该说很有象征意义。
《张西曼纪念文集》虽然在1995年6月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可是不好称作新书。因为张西曼教授早在1949年7月去世,书中所收的文章,大多是他在去今六七十年前的旧作了。今天把这些文章辑印成册,让人们看看六七十年以前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被认为其中的先进分子的见解,很能引起人们思考许多问题。
1895年,即中日甲午战争之翌年,张西曼出生于湖南长沙的一个阀阅之家。堂兄张百熙是清末名臣,历任工部、吏部、户部、邮传部尚书;他曾弹劾李鸿章,举荐康有为,可说是有胆有识。张西曼本人于1911年和1918年两度赴俄国留学,接受了俄国文化的熏陶,后来更主张“接受苏俄伟大十月革命的组织方法和经验以促进中国国民革命的成功”。(《张西曼纪念文集》,第257页,以下简称《文集》)这不但是他始终不渝的信念,而且可说是他一生的全部事业。他发起组织中苏文化协会,创办《中苏文化》杂志,以增进中国人对苏友好的感情。在这本纪念文集里,他的许多亲友都写到他在这一方面的贡献。他的同乡老友田汉在悼诗中说:
能有几个人
像他这样
固执亲苏亲共的真理
二十年如一日?(《文集》第13页)
老友常任侠说:“对于政治,他有一贯的对苏联人民友好的信念,对列宁崇敬的感情。”(《文集》,第32页)共产党人对他的这种态度作了很高的评价。姜椿芳说:“他有1908年就参加同盟会的资格,南京的国民党反动派拿他也无可奈何。他就这样坚持斗争。而苏联方面,无论是大使馆、对外文化协会和中苏友好协会都很看重他,许多事情要靠他做,许多事情要靠他对当时的会长孙科讲……当时要是没有他这样一个人物,好多话我们还不好说,好多事情还难于开展。”(《文集》,第80—81页)
他的这种态度,使他得到了一个“西曼诺夫”的外号。好些诗文都提到了这事。于刚的诗说:“古道热肠正气,长怀西曼诺夫!”(《文集》,第44页)屈武说:“他是非常亲苏的,因而人称他‘西曼诺夫’。”(《文集》,第49页)孙大光说:“有人送他一个绰号——西曼诺夫。”(《文集》,第133页)不但友朋间这样称呼,反对他的也这样称呼。朱学范说:“反动分子甚至在背后给他起了个‘西曼诺夫’的诨号。”(《文集》,第66页)也有称他做“西曼斯基”的。(《文集》,第47页)不论是在友与敌的眼中,张西曼简直就是个俄国人。
在当年那些认为苏维埃俄国代表了人类未来的激进的中国人看来,宣传苏联,宣传苏联的成就、制度、意识形态等等,就是宣传真理,有如普罗米修斯将天火窃到人间一样。这比喻有好些人用过。鲁迅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谈到他自己翻译介绍苏联文艺理论的事,就用了这个比喻:“人往往以神话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人,虽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214页)张西曼不遗余力地宣传苏联,就不论比谁都更是普罗米修斯了。这纪念文集里有一阕《临江仙》,一开头就说他“纲领辉煌催赤化,人间窃火英雄”(第118页)。《文集》封面的图案也是从这个思路构想的吧。
在这里,两个称呼是一个意思。“西曼诺夫”是说他的态度,“普罗米修斯”是说他的这种态度所起的作用。从收在这本书中他的一些文章来看,“西曼诺夫”这个称号他是完全当之无愧的。可以举几个例。
1939年9月苏联继纳粹德国之后进兵波兰,这是根据苏德秘密协定而采取的行动。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此开始。对于此事,张西曼却说:“苏联的出兵东欧阴谋中心的波兰,是在保卫那原有而被宰割的同胞……以革命的武力来谋本族或他族的解放,就是‘争取和平’的真义。”(《文集》,第241页)
在解密的苏联档案中可以看到,1939年9月27日里宾特洛甫与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会谈记录中有这样一段话:(www.xing528.com)
在1939年8月23日的莫斯科会谈期间,建立独立的波兰计划成了公开的事情。好像从那时起,苏联政府也倾向于明确瓜分波兰的想法。德国政府明白这一观点,决定实现准确划界。德国政府认为,独立的波兰可能会成为经常不安定的策源地。德国和苏联在这一问题上也想到了一处。(档案号No.05754,见《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4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20—521页)
张西曼称波兰为“东欧阴谋中心”,就比德、苏两国外交部长说的“经常不安定的策源地”分量更重一些了。
1941年4月13日,苏联同正在跟中国作战的日本签订了《苏日中立条约》,条约中还包含一项声明:苏联保证尊重满洲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日本保证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此举严重损害了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一时舆论哗然。救国会诸君子发表了致斯大林的公开信,表示绝对拥护中国政府宣布这一条约涉及中国部分无效的声明。而张西曼的说法是:“苏联因感在远东之孤立,而西方反动派更在加紧鼓励吞灭欧陆的希特勒德国执行‘防共同盟’的十字军任务,为减轻东顾之忧和分化轴心阵线起见,乃于4月13日与日寇订立一时权宜的中立条约,为期五年。但对援华初衷并无损害。”(《文集》第286页)好一个“并无损害”,原来苏联的“援华初衷”就是这样么?
抗日战争刚刚结束时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实际是1945年2月雅尔塔会议上罗斯福背着中国许诺给斯大林的。苏联乘机收回它在日俄战争中失去的东西。条约及有关附件规定了外蒙古独立,大连商港国际化,苏联租用旅顺口为海军基地,中苏共同经营中国长春铁路等。对于这个条约应该怎样评价,1989年邓小平对来中国访问的戈尔巴乔夫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胜利时,美、英、苏三国在雅尔塔签订秘密协定,划分势力范围,极大地损害了中国的利益。那是斯大林时期。当时中国的国民党政府同苏联签订条约,承认了雅尔塔的安排。”(《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293页)
其实,苏联方面也心中有数,知道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米高扬关于1949年1—2月中国之行向苏共中央主席团提交的报告》中,引用了斯大林发给毛泽东一份电报的内容。电报谈到关于旅顺的条约时候,说:
由于中国共产党人即将掌握政权,局势正在发生着根本的变化。苏联决定一旦对日和约缔结,因而美国军队从日本撤走,它就废除这项不平等条约,并从旅顺撤走自己的军队。(引自《毛泽东与斯大林赫鲁晓夫交往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
后来,在1950年1月22日的谈判中,斯大林还直接对毛泽东说:“我们认为旅顺条约是一项不平等条约。”(同上书,第94页)
在1945年那时,中国作为对日作战的战胜国之一,被迫接受这样一个条约,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签约十天之后,张西曼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内容不必引用,只看题目就够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保证了中国的复兴》!(《文集》第285页)
不可解的是,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为什么没有给西曼诺夫授勋。
我毫不怀疑张西曼的人格和操守,也毫不怀疑他的爱国心。我深信,他是真正相信了这些,以为这真是科学的真理,真以为照这样做了就会造福他的祖国和人民。当年相信了这些的,岂止一个张西曼!刚才提到了鲁迅,他应该说是比张西曼更有思想、更有识力的人物,不也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吗?他就说过:“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鲁迅全集》第六卷,第19页)不但中国哩,鲁迅还说:“在现在,英国的萧,法国的罗兰,也都成为苏联的朋友了。”(同上第四卷,第475页)为什么在中国和世界,不少有头脑、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都相信了这些?这显然是不能用盲从来解释的。
1991年苏联解体,宣告了一场历时七十四年的试验的终结。现在还剩下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些普罗米修斯窃来了怎样的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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