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经籍志》:《蜀王本记》一卷,扬雄撰。《唐书·经籍志》、《艺文志》同。今观各书所引,其文辞鄙陋,疑非扬雄撰。且书名既各参差,年代亦互牴牾,疑《本纪》亦非一本。试观《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八所引《蜀王本纪》云:
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获,后者名曰鱼凫,此三代皆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王猎至湔山,便仙去,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后有男子名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化民往往复出,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至蜀复生,蜀王以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帝自以薄德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如尧之传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
此等文辞鄙陋殊甚,与《太玄》、《法言》相去奚啻天壤,岂扬雄之文而如是乎?《史通·杂说篇》论扬雄《蜀王本纪》,谓“杜魄化而为鹃,荆尸变而为鳖”,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此则刘知幾未深考,而漫施以毁者也。
《蜀王本纪》一书,其名非一:《蜀志·秦宓传》则称《本纪》,注则称《蜀本纪》;《华阳国志·序志篇》称《蜀纪》;李善《文选·蜀都赋》注称《蜀王本纪》,《魏都赋》注则称《蜀记》;隋、唐《志》称《蜀本记》。书名之参差如是,宜非一种可知,或谓此不过正书误书之分,全称简称之别而已,本纪为正书,本记为误书,“蜀王本纪”为全称,“蜀本纪”、“蜀纪”、“本纪”等为简称,非别有他本也,余谓此言固是,然有不尽然者,《路史·蜀山氏》注同时引扬雄《记》、《蜀记》且又引旧《记》,其非一种明矣!况其所引年代,又各异乎!如李善《文选·蜀都》注引扬雄《蜀王元纪》曰:“从开明上到蚕丛,积三万四千岁。”
《路史·蜀山氏》注引扬雄《记》曰:“二万四千岁。”
《路史·蜀山氏》注又曰:“《蜀记》等言鱼凫等治国八万年。
《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八引《蜀王本纪》曰:“蚕丛、柏获、鱼凫三代皆数百岁。”
上所引书名虽相类,而其所言年代各相牴牾,则更足以证其非一书矣。
《华阳国志·序志篇》曰:“司马相如、严君平、扬子云、阳诚子玄、郑伯邑、尹彭城、谯常侍、任给事等,各集传记,以作本纪。”据此,则《蜀王本纪》者有八家。此虽仅言本纪,然非称王,不能有本纪,则其原称皆为“蜀王本纪”,简称则为“蜀本纪”、“蜀纪”、“本纪”,称“本记”及“蜀记”者,误也。此八家者,《华阳国志》或有传,或仅列于士女目录而无传,或并目录亦不载,而不知其里居官爵学行,兹先将益梁宁三州先汉以来士女目录所载者列于下,而注其有传无传于下:
高尚 逸民严遵,字君平,成都人。(本志十有传)
以上汉
述作 汉中太守郑厪,字伯邑,临邛人,作耆旧传。(本志无传)
以上后汉
渊通 散骑常侍、城阳亭侯谯周,字允甫,西充国人。(本志十当有传,惟《巴郡士女赞》已亡,故佚陈寿《蜀志》有传)
以上蜀
德行 给事中任熙,字伯远成都人。(本志十一有传)(www.xing528.com)
以上晋
以上八家唯阳城子玄及尹彭城,尚难审考。《论衡·超奇篇》:“阳城子长作《乐经》,扬子云作《太玄经》。”子玄盖与子长同族,西汉人也。《士女目》有太子家令尹默,字思溥,涪人也。《蜀志》有传。又有文学荆州刺史尹珍,字道真,毋敛人也。然皆与彭城无关,故此二人尚待详考。
上列八家《本纪》,其书都不传;唯谯周《蜀本纪》见引于《蜀志·秦宓传》注。
谯周《蜀本纪》曰:禹本汶山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其地名刳儿坪。
《秦宓传》又载宓对夏侯纂曰:
请为明府陈其本纪: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淮、济四渎,江为其首,此其一也。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昔尧遭洪水,鲧所不治,禹疏江决河,东注于海,为民除害,生民以来,功莫先者,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决政参伐,参伐则益州分野,三皇乘只车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此便鄙州之阡陌。
“禹生石纽”下注引谯周《蜀本纪》,言禹本汶山广柔县人云云,似宓所引《本纪》即谯周《蜀本纪》,然《修传》末言“谯允南少时数往谘访,纪录其言”,则谯周之说,本出于宓。宓所引《本纪》,盖为司马相如、严遵、扬雄、阳城子长、郑厪等诸家本纪之一耳。
《华阳国志·序志篇》云“案《蜀纪》帝居房心,决事参伐,参伐则蜀分野,言蜀在帝议政之方”,又云“《蜀记》言三皇乘只车出谷口”,此《蜀纪》即秦宓所见之《本纪》也。
刘知幾《史通》“杜魄化而为鹃,荆尸变而为鳖”,皆以为出于扬雄之《蜀王本纪》而鄙之。余以为此《蜀王本纪》未可断定为扬雄撰。左思《蜀都赋》云:“鸟生杜宇之魄。”李善注引《蜀记》曰:“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
《太平御览》八百八十九引《蜀王本纪》曰:“望帝去时,子鸱鸣,故蜀人悲子鸱而思望帝。”
同一子规而两书立说,大不相同,刘知幾不知《本纪》有八家,八家之书既亡,后之俗人,又有撰集,如唐宋时所传所引,疑皆非此八家原本,今一概附之扬雄,扬雄一书,岂自相矛盾如此乎!
《路史》所引《蜀记》,述开明事与《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八所引,又不相同,而鄙更甚,且无历史常识,如刺史、年号,皆起于汉武帝,开明时何得有此?然皆附之扬雄,扬雄之文果若是乎!是不识者而能辨之矣。《路史》犹斤斤以扬雄为妄,谬矣。
(原载《说文月刊》第三卷第七期,一九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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