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再就姜先生的念白、做派和武打(包括翎子功)几个方面谈谈个人看法。由于姜先生真正做到真假嗓相结合,先天禀赋又好,因此听姜先生念白特别过瘾。姜先生的念白和做派是因他所扮演的角色的身分、性格不同而各异的。我曾试把姜先生的戏路归纳为三类。一类是穷生戏,以《连升店》《打侄上坟》最有代表性。另一类是才子佳人戏(所谓“扇子生”),比如他跟梅先生合演的《牢狱鸳鸯》《葬花》《俊袭人》等,还有跟程砚秋先生合演的《弓砚缘》《鸳鸯冢》等,贾宝玉、安龙媒、谢招郎的念白和做派就跟王明芳、陈大官不一个味儿。再有一类,我笼统称之为“身分戏”,如《会审》的王金龙,《写状三拉》的赵宠,《射戟》《白门楼》的吕布,《群英会》《黄鹤楼》的周瑜等,又与前二者有不小差别。这里我想特别提一句,有些有身分的角色在戏里不是主角,不占很大比重,而由姜先生扮演,却是全力以赴、一丝不苟的。比如《珠帘寨》的李嗣源(大太保),《红拂传》的李世民,《奇双会》的保童,《霸王别姬》的虞子期等,在台上根本没有多少戏,可是姜先生一出场、一张口,就让观众感到这个人物不寻常,有身分地位,有“派”,够“谱儿”。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不久,天津租界实行宵禁,马连良带着扶风社在中国大戏院每天唱日场戏,维持班底生活。那一次马先生没有带盛兰,是由姜先生陪着唱的。我看过姜先生陪马先生唱的两出戏,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可是印象特别深。一出是《清官册》的八贤王(由小生扮),另一出是《打登州》的罗周(王周)。这两个角色一个是大贵族,另一个是名门之后,非等闲之辈。让姜先生一演,真是神形兼备,有声有色。此外,姜先生还有一类戏,虽属于才子佳人范畴却带有诙谐、取笑的成分,现在一般称为“三小”戏,如《拾玉镯》《打樱桃》《花田错》都是;四十年代姜先生在上海住了很长时间,听说还演过《红娘》的张生。还有《得意缘》也属于这一类,可是感情比较复杂,人物性格也不完全一样。别人演这类戏,不是随随便便,就是火气十足。姜先生却能寓庄于谐,处处不离书卷气。开玩笑归开玩笑,却始终不失分寸、规矩,处处不忘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而不带一点凡夫俗子的市侩气。现在有的小生做工特别过火,唱像嚎,念像嚷,动作表情夸张得出了格。这里我举一件事实来说明今天的小生演员在表演上已经离“谱儿”到了什么程度。前几年有个日本早稻田大学戏剧系的硕士毕业生到中国来留学,跟我学了近两年的戏曲,对昆曲、京戏、地方戏都有欣赏水平,比国内一般的中青年人懂戏。有一次她到我家来上课,问我武生和武花脸之间的关系,两者有什么异同,如《铁笼山》《拿高登》这类戏是怎么回事。我大致对她讲了一下,她竟“恍然大悟”地说:“既然武生和武花脸之间关系这样密切,怪不得小生和小花脸之间也有密切关系了。”我连忙加以否定,说这两者不是一回事。她说:“不,我看了某某某先生(她对我国有知名度的演员都称‘先生’)的《断桥》,他演许仙就跟小花脸一样。”我听了很难过,可又无法为我们的演员辩护。记得当年程继先先生对他的两位弟子俞振飞、白云生都不够满意,认为他们学不会《雅观楼》(见张伯驹先生《红毹纪梦诗注》,我从别的老先生那儿也听说过)。要是程老、姜老地下有知,发现今天舞台上竟出现了“凶狠小生”“恐怖小生”和小花脸类型的小生,真不知该做何感想了。
书归正传。姜先生还有几出小生京白戏,如《醉酒》的裴力士,《太真外传》的高力士,都属于身分戏,无论唱(高力士在二本《太真外传》里有一个西皮唱段)、念、做都十分精彩,让人看了、听了心里舒坦,不瘟不火,不矫揉造作,而身分不亢(演宦官不能太神气)不卑(由于身在封建统治阶级最高层),说明姜先生在掌握人物的火候、分寸方面最有心得。这一点,太值得今天干这一行的同志学习了。
解放以前,有些评论家对姜先生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认为他演戏不如程继先放得开,不如金仲仁有生活气息。说到姜先生的武工,更有人认为他上不及程继先,下不如叶盛兰。这些意见,从今天的角度看,实在有点求全责备。作为一位演员,当然艺术越全面越好,小生也不例外。以程继先而论,该是一位全才了,可是他嗓子不行,让他唱《探母》的宗保来一段“娃娃调”,他就办不到。何况姜先生有的戏,我认为比程先生好,比如《连升店》,从整体上看,分数要比程先生高一些。另外,程老曾陪言慧珠演过《洛神》的曹子建,我看也不如姜老够味儿。而姜先生的《奇双会》是京昆的路子,演得有分寸、有俏头,上不弱于程继先,下则胜过俞振飞。这些,我以前已谈过,现在只补充几句。(www.xing528.com)
说到武工,一般人都认为姜先生对武小生不擅胜场。其实,姜先生早年照样演《雅观楼》《九龙山》。四十年代,我看过姜先生和刘砚亭合演的《取洛阳》。当时只觉得十分过瘾,后来读了何时希先生的著作,才知道这出戏原来是姜先生的“绝活儿”。1950年在天津,姜先生陪梅先生在中国大戏院演出一个多月,我那一次有幸认识了姜先生。有一晚姜先生在前场演《岳家庄》,特地派人捎信儿让我去看戏,恰好我生病,没有看到。可见姜先生到晚年还能耍锤。而现在有的小生可能连《岳家庄》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那一套锤法了。姜先生的翎子功也非常纯熟受看,比如《珠帘寨》第一场,大太保在摆宴时,斟一杯酒作一个揖,那雉尾深深地前“合”后“仰”,看着“帅”极了。而在吕布、周瑜戏里,姜先生却不故意卖弄。现在戏曲舞台上演员往往单纯卖弄技巧,游离于剧情之外,偏偏就有人鼓掌喝彩。而剧团领导和后台同业往往以演员博得彩声之多寡为技艺高下与否的价值观,我看这也是一种畸形现象。而姜先生一生唱配角的机会比唱主角的机会多得多,却从不抢戏做,从不自我炫鬻,这也是很值得后来人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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