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津学戏,除向韩、王二老请益外,还有四位老师。
第一位是已故河北大学安寿颐教授。安老字益龄,是先父至交,早年毕业于俄文专修馆,与瞿爽(秋白)、耿匡(济之)等前辈专家先后同学,不幸于1968年被迫害逝世。普希金《上尉的女儿》最早的中译本题为《甲必丹之女》者,即出于安老手笔。安老从小爱戏,曾从一位内行罗老师学过老生和老旦。四十年代初,我曾向安老学《上天台》《雪杯圆》两戏,还学了一段《孝义节》吴国太的二黄三眼。《上天台》基本上是余派,但当时我并不懂,只知与杨宝森的唱词很相近。安老唱大段三眼中至少有三处与通行唱法不同。一是垛板“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等句,“孝”字一律唱在“三年”“三月”的后面,作“三年孝”“三月孝”等等。我当时认为这样唱语气明畅,“孝三年”云云确实欠通。后来又听刘曾复先生唱此戏,也是这样唱的,刘老并明确告诉我这是余派唱法,我才恍然。二是这段垛板只唱到“三时孝改三刻”为止,而无通行的一句“孝三刻改三分”,但下面却仍有“三日三时三刻三分”字样。我曾请教刘老,他亦不详。恰巧最近有一青年同志对我说,刘盛通先生教他唱《上天台》,少一句“孝三刻改三分”。他觉得不通大路,跑来问我。我说,我学的就是这么唱的。他乃释然。而我也从而证实了安老此戏确是学有本源。第三处是这一唱段快结束时,唱完“孤是有道的明君”之后,紧接就唱“叫一声铫皇兄”云云,而无言菊朋、奚啸伯一派再加“君臣们站金阙把衷肠话论”或“君臣们好一比骨肉的情分”这样一个上句。后来我从贯大元、刘曾复二先生重学此戏,也都是这样一气呵成的。可见这是原始唱法。
《雪杯圆》的莫怀古也是四十年代初学的(安老也会演老旦傅氏,但我未学),至1965年,又从刘曾复先生学此戏。曾复教到第二场上唱“催马加鞭到柳林”一句时,我无意中唱出了安老当年教的腔,即“林”字翻着唱而字音不倒。曾复一听,就问:“你学过这一出?跟谁学的?这个腔比我的好,就用你原来的吧。”刘老服善之诚,与安老得艺之精,皆从此一事可见。至于《孝义节》,安老唱词与李多奎同,只是“汉疆土分三国各霸一方”中间的三字,安老说应唱“三分国”,因“三分”一词,自宋元以来即成专门用语,如“说三分”“鼎足三分”等皆是。改唱“分三国”,可能是不懂词义的缘故。我以为此说至确。
第二位老师是阎景平先生,亦先父旧交。据闻景老早年坐科学戏,另有艺名,曾红紫一时。后因嗓败改行,并讳言往事。但他与先父极熟,故对我不吝指教。我先后从景老学了《取帅印》《凤鸣关》《天水关》和《战樊城》(伍尚)等戏。他本允教我《洒金桥》(赵匡胤算卦)的总讲和《战濮阳》的陈宫,因我调京工作未果。从1951年后就未再见景老,也不知是否健在了。
景老戏路基本上属贾洪林一派,如唱《汾河湾》“连来带去十八春”的“春”字,不使高腔而连同前面一气唱完,下加“我的妻呀”小哭头,再添一句“快来开门”收住。后读王荣增同志回忆乃祖瑶卿先生的文章,才知这是贾洪林因嗓无亮音而自创的新腔。景老还说及《教子》的垛板,一般都唱“或轻打,或轻责,轻打轻责”云云,其实“轻责”应唱“请责”,即请求骂一顿了事之意。现在演员每以推广普通话为由而对京戏唱念的尖团音要求不严,且有点混乱,我以为值得研究。因为靠京戏不分尖团音并不能解决推广普通话的问题,何况京戏的四声与普通话读法根本不同。即使京戏唱念全用普通话的语音而且行得通,那也已不成其为京戏了。而戏曲的唱念如取消尖团音(有人甚至连豫剧、晋剧也主张不分尖团字),肯定会失去很大特色。如这里所举的“轻”“请”之当分,即是一例。
第三位老师是郭仲霖先生。仲老年逾八十,近虽婴小疾,豪兴不减当年。仲老以操琴享盛名,他的琴不但善拉老生戏,也能傍青衣、小生。在老生戏中,他不仅善为谭派唱法托腔,对汪派、刘派、余派唱腔也极娴熟。盖早年仲老曾与刘叔度过从,同李适可、刘曾复诸先生也极熟,故腹笥渊博。我识仲老,尚在从韩慎老问艺之前。仲老人极谦和,有时听我唱得疵累层出,每婉言指点,从不板起面孔说这不对那不对。及从韩慎老问业之后,有时为了不愿麻烦慎老,当屡学不会时便转向仲老求教。他真是百问不烦,有求必应。1962年慎老逝世,真正传人只有仲老一位,于是我就更加频繁地向仲老请益,由于京津暌隔,便借助于录音带。只要我“点”什么戏,仲老无不倾囊以授。如《举鼎》《探母》《骂曹》《清官册》等,仲老都一一录唱,供我学习。且每“说”一戏,必曰“这是韩慎老的唱法”,“那是李适可的唱法”,“这是我学会的,那是我听会的”,从不贪天之功,以师辈自居。有时见面闲谈,我也学到不少知识。如仲老说及陈彦衡认为《审头》中“为人休犯律萧何”不通,改唱“执法犹如汉萧何”。这虽类似掌故,实是贵重的口头文献。倘不及时记录下来,真是不小的损失。从仲老游者,其有意于此乎?
第四位老师是王端璞先生。我同端璞谊在师友之间。我虽早闻其名,但见面却在五十年代初了。他三四十年代在北京从朱嘉夔(余叔岩琴师)、陈少霖(余叔岩内弟,但拜叔岩为师)游,并曾亲谒叔岩求教。其潜心余派艺术,几乎如醉如痴。但端璞却从不自我吹嘘,其实事求是的做人态度也是值得钦佩的。第一次同我见面,他就说:“我只会八出半戏,其他大都是靠‘熏’和‘偷’得来的,不是真货。”八出戏是:《失·空·斩》《捉放曹》《碰碑》《奇冤报》《洪羊洞》《搜孤》《御碑亭》和《打侄上坟》。另外半出,是《游龙戏凤》,只会唱工而不会白口身段。他还说:“《武家坡》和《八大锤》也还凑合。不过《武家坡》里有杨宝森的东西,《八大锤》则不会《说书》。”六十年代初,端璞一度靠教戏糊口。有人讥笑他会得太少(却不考虑他会得有多么精),我却认为,他一不自吹二不欺人,这种态度实在值得提倡。我前后从端璞学了四出戏,即《御碑亭》《搜孤》《洪羊洞》和《失·空·斩》。
后来我到北京工作,见面机会少了,就没有把其他四出学到手,至今引为遗憾。
端璞为人好学,不耻下问。我来北京后,从张伯驹先生学会余派《二进宫》,从刘曾复先生学会余派《斩子》《黄金台》,端璞知道了,一见到我便让我逐字逐句教他。有些地方我唱得不准,他立即听出,对我说:“这地方还得再找老师问问,我觉得你唱的不是余派的劲头儿。”有时我唱对了,他就说:“这是地道余派,你学的是真东西。”其慎思明辨的功夫也是罕见的。(www.xing528.com)
就我所知,端璞在四十年代曾彩唱过两次。一次是1940年在北京华乐戏院演《失·空·斩》,侯喜瑞演马谡,鲍吉祥演王平,班底极硬。我在端璞处亲见过这场戏演出时的留影。演出当晚,电台转播实况,端璞事先恳陈少霖到余叔岩处,怂恿余听收音机,以便了解余对他的看法。次日少霖见到端璞,抱怨道:“都是你让我撺掇他老人家听‘匣子’(指收音机),结果我倒挨了顿骂。他说,人家是偷我的,都比你强,你是怎么学的!”端璞对此甚为自豪,故为我详述始末(此事于1953年在朱嘉夔处得到证实)。
另一次是1943或1944年在天津北洋戏院义演,是一个星期日的日场,大轴由端璞演《奇冤报》,压轴为张如庭演《上天台》。彼时我尚不知端璞,以为不过是普通票友戏,便把一张票让给先母去听。次日先母告我:“多少年没听过这么像余叔岩的唱工了,这是个什么人,唱得真好!”我之知端璞实自此始。
可惜的是,瑞璞多少年来贫病交加,处境甚惨。“四人帮”粉碎后,端璞因听说恢复演传统戏而一时兴奋,竟得了脑血栓症,于七十年代末逝世。否则他在今天还是大有可为的。
(原载1984年3—4月《天津日报》)
附记:
写此小文时,郭仲霖先生犹健在。翌年仲老即病逝于天津。津中友人初未考虑请仲老录音授唱,经我提议,始开始搜集。然仲老不久即病,所录亦甚不完备。吉光片羽,幸留人间,足以启迪后学也。
戊辰冬至校订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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