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慎先先生别号夏山楼主,是久居天津的著名文物鉴赏家,也是蜚声海内外的谭派名票。他得陈彦衡先生亲传,其京剧歌唱艺术堪与余叔岩相伯仲,造诣之深,甚且在言菊朋之上。他所录制的唱片,我曾全部入藏(后为友人借去一张,久假不归,至今引为遗憾)。关于他的京剧艺术成就,我将另文介绍,这里只谈几件轶闻琐事。
慎老生前与先父玉如公有旧,于我为父执辈。但慎老一向谦和,从不以长者自居。五十年代初,我到瑞玮山庄拜谒慎老,愿从他学戏。当时我对慎老说,我先唱一段给您听,您认为孺子可教,就给我“说”,如不够材料,您千万不要勉强。慎老同意了。听我唱完,谬奖我说:“岂但够材料,而且是块美材。你想学哪一出吧!”慎老的戏以三“子”久负盛名,即《法场换子》《辕门斩子》和《桑园寄子》。我便请慎老教我《寄子》。慎老慨然应允,每周往学一次,一个月学完。其实慎老之不吝教诲,纯粹是看在同先父交谊的情分,我应该有自知之明。
在学习过程中,慎老说:“《寄子》这一出,我后面几句零碎散板可没有谱儿,你姑且这么唱吧。”到1961年,中国唱片社请慎老录音,其中就有《寄子》全部唱段。录音前,慎老对我说:“原来有几句没有准谱儿,后来看了陈富年(陈彦衡之子)整理出来的陈彦老的谭腔工尺谱,这出《寄子》后面的散板记录得很细致,我照着工尺反复琢磨,现在总算有把握了。”慎老这种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精神,使我不禁由衷佩服。
很多人向我谈及,跟韩慎老学戏真不容易。不够材料的他不爱教,即或他肯教,也不容易真正学会。五十年代以后,我虽不住在天津,但每次到天津去,只要登门向慎老求教,他从未表示过丝毫犹豫,而是如响斯应,问什么教什么。因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向慎老学戏是什么难事。正因为得来太容易了,以为随时可学,不免掉以轻心。结果在跟慎老学戏的数以百计的人们中间,我倒成为学得最少的一个。至今思之,追悔无及矣。
1956年,我在北京从刘曾复先生学《朱砂痣》。曾复把前后都给我“说”了,并让我到天津唱给韩慎老听,独不教我“借灯光”一段二黄三眼。曾复说:“这一段韩慎老得陈彦衡真传,我唱不过他,你去找他学。”事情无独有偶。后来我从慎老学《举鼎》,刚开了个头,慎老就逝世了。过了近二十年,我又向郭仲霖先生请教。盖仲霖先生多年一直为慎老操琴,慎老的戏,只有仲霖先生会得最全,唱得也最准。这时仲老对我说:“慎老《举鼎》的前半出,是陈彦衡把着手‘说’的,曾复全听过。但曾复认为慎老最后两段碰板、原板不纯是陈彦衡的唱法,跟前面的不配套。所以后面的这两段我唱的也靠不住,你还是请教曾复,让他教你吧。”我从这两件事里深切体会到,老辈专家这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真是太难能可贵了。今天有些人往往所会不多,却爱言过其实,自吹自擂。比起韩、郭、刘诸老,其忠实于艺术的谨严态度,相去何啻霄壤。我真应该好好向他们学习,首先要学习他们这种实事求是的好作风、好品德。(www.xing528.com)
还有两件事也体现了慎老的实事求是精神。杨宝森的《文昭关》是他成名之作,很多人都想学唱此戏。当时慎老有一位女弟子想学《昭关》,缠着求慎老教她。慎老有一次对我说:“这一出你可别跟我学,纯粹是我自己杜撰。某某非要学不可,我也已经对她明说,她硬是要学,我只好误人子弟了。”其实慎老此戏虽无师承,却仍有矩范,并非毫无依据的杜撰。还有一次,我在慎老家听他吊嗓子,唱的是《洪羊洞·盗骨》的散板,唱词同他二十年代在高亭公司所录者有所不同。我便向慎老请教。慎老说:“那会儿染上梨园行旧习气,不肯把真玩意儿录在唱片里,怕人学了去。其实这是大错特错,后来我再也不办这种事了。”果然,慎老于1953年为天津人民广播电台所录的《卖马》和《捉放宿店》唱段,就比从前所录的唱片准确可靠,这说明慎老是言行一致的。可惜这两段音响资料至今还未能从天津电台找到。
据我理解,慎老的学谭学陈,都有自己的独创,但他从不以此自炫。他恪守师承,却不泥古。而其尊师重道的美德,不自讳其短的光明磊落态度,尤令人无限钦仰。
(原载1984年2—3月《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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