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1932年开始看盛兰的戏,到1962年他最后一次内部演出《雅观楼》止,前后整三十年。五十年代初,与盛兰相识,第一次见面即作彻夜谈;到1962年末纪念萧老的演出晚会,散戏已过午夜,我们在前台会面,匆匆握别为止,前后也将近十年。我拜访盛兰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每次必长谈数小时之久。至于看盛兰的戏,在后台作短暂晤谈,则指不胜屈了。正与奚啸伯每谈必及余叔岩相似,盛兰同我谈话,每次必谈及杨小楼。另外盛兰对老生亦有兴趣。他的公子叶蓬即专工老生,可能多少也受家教影响。
我认识盛兰是由其弟子田健国君介绍的。健国是先父的学生,我一度曾代先父给他讲课,故与健国谊在师友之间。我呼健国为“大弟”,健国则称我为“大哥”。健国拜盛兰后,盛兰偶然谈起有个名叫“少若”的常写剧评,不知何许人,健国乃介绍我认识了他师傅。健国为人尊师重道,对先父不必说了,对我亦极笃情谊,而对盛兰则至为恭敬。盛兰逝世,当时健国生计已较艰难,但在灵前献鲜花以为奠敬,是弟子中奠礼最厚者。至今每逢盛兰诞辰与忌日,健国在家中始终对着照片行礼,并以酒食鲜花为供。盛兰的公子少兰这几年颇为红紫,但距离其父之艺事无啻霄壤。我偶然同健国谈起,健国便诚恳地对我说:“看在师傅的面上,看在你和师傅的交情,请大哥对少兰务必笔下留情。”我近年虽不时撰写评论戏曲文字,始终不提少兰一字者,以受健国之嘱托故也。盛兰有弟子如此,亦可以瞑目矣。
要对叶盛兰做出公允评价,必须对半个世纪以来京剧小生界代表人物有一全面了解。以三十年代的情况而论,当时小生一行有三位最有权威性的演员。第一位是程继先,他是文武全才,无论雉尾、靠把、纱帽、扇子小生和穷生,他无一不精。遗憾的是程嗓子不好,晚年尤不耐重唱。第二位是姜妙香,特长是嗓子好,能演唱工重头戏,虽也能唱一部分武小生戏,毕竟功底不足,仍以文戏为主。第三位是金仲仁,他能在程、姜之外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可惜也吃亏嗓子不好,晚年身体发胖,除搭荀慧生、小翠花班外很少演单挑戏。但金氏弟子有好几位,如高维廉、周维俊等,颇能传其衣钵。而盛兰之崭露头角,恰在此时。
盛兰最难得的一点是他能全面发展。唱工戏能动《孝感天》《监酒令》《叫关》;武小生戏能演《八大锤》《战濮阳》《九龙山》《探庄》《雅观楼》《蔡家庄》;扇子小生能演《得意缘》《拾玉镯》;纱帽戏能演《奇双会》《双合印》《玉堂春》;雉尾小生更是其本工,吕布、周瑜戏几乎无一不精。其穷生戏如《状元谱》《金玉奴》也深具乃师程继先风范。盛兰生平未以“叶派”自居,但确属文武全才,而且能唱能打,昆乱不挡,几乎没有他拿不起来的戏。现在北方小生多标榜叶派,那就应该允文允武,能唱能打。如果连盛兰晚年常演的戏都没有会全,只靠《吕布与貂蝉》或《群英会》两三出戏为号召,即使演得再好,也够不上“叶派”。何况把盛兰的特点夸大为缺点,只能说是叶派罪人,而不能算是传人,当然就更谈不到什么“发展”了。(www.xing528.com)
近来反复听盛兰五六十年代的录音,发现他念白鼻音加重,有些字音酷似乃师程继先。而唱工有极讲究处,乍听去若自出机杼,实则把程、姜二老的唱法化为己有,句句有本有源。至于盛兰生前演戏,头顶功夫几乎达到前无古人的地步。除雉尾能随心所欲、传神阿堵外,甩发的功底尤为深厚。如《双合印》“水牢”一场,《周仁献嫂》的几个主要场次,全靠甩发功力过人,体现人物性格特点。特别是他演《秦淮河》的安道全,被张顺一刀削去高方巾,甩发立即脱颖而出,向上呈四十五度,笔直挺立,把方巾直从下场门甩入后台。如果头顶无扛鼎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这样水平的。
据何时希先生函告,盛兰一直想拜姜妙香为师,准备从姜学会《小显》《玉门关》等姜氏独有的看家戏。其实他这种心愿蓄之已久,早在1950年我就听姜先生说过。后来几经反复,蹉跎至六十年代,拜姜的愿望终未能实现。我从1963年以后,即未再见盛兰,但何时希先生在1963年后因在北京居住了一段时间,却与盛兰盘桓最久。终于他从何时希先生处间接学会了《小显》等小生冷门戏。当时盛兰因身体多病已谢绝歌坛,却私下如此用功,学了他明知上演不了的戏,来丰富自己的艺术修养,扩大自己的艺术领域。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就很值得我们学习,尤其应该让自诩为叶派传人的演员们认真对照,检验自己。盛兰如健在,今年也不过七十二周岁,仍大有用武之地。惜其不幸,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每一念及,真不胜黄垆之感也!
(原载1986年7—8月《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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