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孩提时代,我就知道有位名丑叫萧长华。我从小就与京戏唱片结下不解之缘。自1925年舍弟同宾出生,祖母和母亲无暇照看我,便让我终日与唱机唱片为伍。那时我仅三周岁。到六七岁时,我已同唱片“不可须臾离”了。1925年高亭公司录制了一大批京剧唱片,当时还是用钻针的。又过了一两年,才改用钢针。在这一批唱片中,萧长华的唱片只有两张。一张是萧老自念的《连升三级》(据钮骠同志说,唱片中为萧老配王明芳的是吴堃芳),另一张是萧老陪徐碧云合演的《女起解》,而我所听到的萧老的第一张唱片就是这张《女起解》。直到今天,崇公道的大段念白在我头脑中记忆犹新,值得一提的是,萧老当时所念台词同今天舞台上流行的词句出入很大,比如说到沈燕林、皮氏和春锦时,都有一些诙谐可笑的话,而现在大都被删掉了。在解放前,《女起解》就是一出熟里透俗的戏,几乎每个旦角都演。而崇公道一角,就记忆所及,我见过的演员除萧老本人外,茹富蕙、马富禄、高富全、笑而观(傅富铭)、孙盛武、萧盛萱、詹世辅等基本上都属萧派;叶盛章偶一为之,略与上述诸人异趣。慈瑞泉、少泉父子算是一派。此外,贾多才、朱斌仙、李四广皆各有千秋。但他们在台上演出时却有一共同点,即每场必有临时抓哏的词句,总要让观众有出乎意料的地方,引起台下发出笑声。时至今日,演《女起解》的旦角仍大有人在,而演崇公道者所念台词却一概淡如白水,一点也引不起观众的兴趣和反响。这显然是“去粗取精”过了头,为了“净化”,把台词中的“水分”完全挤干,才出现了这种结果。其实照我的理解,崇公道其人诚然有其忠厚善良的一面,却也有其世故圆滑的一面;而在这世故圆滑中自然也不排斥一定程度的庸俗气味,这才是封建社会中吃了一辈子衙门饭的差役的本来面目。如果一味“净化”,弄得“水至清则无鱼”,那既不成其为崇公道,也无须用丑角扮演了。
话题再回到萧老与徐碧云合演的《女起解》唱片上来。当1925年萧老灌制这张唱片时,中气既足,功力亦到,故使人百听不厌。如果用那张唱片与三十年后萧老陪梅先生合演的《女起解》密纹唱片相比(1954年录音),从火候讲,萧老已达到炉火纯青,“潦水尽而寒潭清”的程度,而梅先生的唱念也同样臻于化境,真是“二难相并”,“秋水共长天一色”。不过若从过瘾解渴的角度来看,则高亭公司所录,萧、徐二老亦铢两悉称,气足神完,也十分酣畅饱满。至于谈到趣味性,则五十年代所录,台词已几经删汰,自不免反逊昔年一筹了。
自从听到萧老的《女起解》唱片之后,一直向往再听到他的另一张唱片《连升三级》。终于在我过十岁生日时,由于我再三磨着先母要买,才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把它得到手中。记得初买到此片时,我曾反复聆听,店主讲述七十二贤人的故事我几乎也能背诵下来了。尤其是萧老在片尾的最后一句:“伙伴们,给我熬四两人参汤,补补中气吧!”竟成了我的“口头禅”,一天不知重复多少次。(www.xing528.com)
这张唱片除了使我获得很大的娱乐之外,还给我欣赏京戏丑角艺术打下了一个好基础。后来我又听到高亭公司于1929年录制的金鹤年的一批唱片(有《拾黄金》《法门寺·读状》《打城隍》等)和胜利公司录制的王华甫的《花子拾金》等,当时听了虽也很有兴趣,却觉得格调不及萧老高,没有听萧老的唱片过瘾,便始终没有入藏。等年龄稍长,读书略多,才懂得“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道理。而今天的年轻人之所以不爱看戏,我看演员的水平和演出的质量不能给观众以艺术享受,应该占很大比重。
萧老的这张《连升三级》唱片,说得严肃点,简直对我读书受教育都有影响。我在十岁以前,父亲有一度曾为我延聘一位家庭教师,教我读《诗经》和《论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上来就读这样的古书,肯定是越读越发生反感的。不到几个月,我已十分厌烦,加上那位老师另有高就,于是我也随之得到解脱。不想听过这张唱片之后,再问过先父先母,知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和“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等等台词竟是源出于《论语》,一下子我对《论语》就发生了兴趣,不等家长督促,便主动地翻阅起来,到小学毕业时,我首先读完的两部古书就是《论语》和《孟子》,而对《论语》一书,至今犹存在着好感。四十年代后,每坐在台下听萧、姜二老演出此戏,萧老开讲一段改用“素富贵行乎富贵”的内容,我总有惘然若失之感。可见那张唱片给我的印象该有多深了。(在这张唱片中,有些台词都是文言文,如“子路见了圣人,备述颠末”云云,这“备述颠末”一语,也是听了萧老的唱片后才懂得并学会怎样用的。二十岁左右我读清人刘献廷的《广阳杂记》,作者把戏曲的教育作用比作儒家的六经,我看了很感亲切。因为在我身上,由于听戏而增长知识阅历,并不止此一事。因纪念萧老而想到这些往事,也是很可纪念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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