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往有这样的错觉,总以为余叔岩、言菊朋诸家既然都是谭鑫培的忠实传人,那么他们的表演艺术就必然跳不出谭氏的艺术框架。说他们尽最大努力去模仿和继承谭派艺术,这当然不错,但在余、言等人的拿手戏和保留剧目中,并不都是谭鑫培本人唱得最“红”的戏。谭派的《搜孤救孤》,除谭氏本人外,陈彦衡、贾洪林以及旦行的“通天教主”王瑶卿,都掌握谭氏的演法。尤其是贾洪林,经常为谭配演公孙杵臼,对谭氏此戏的特点更了如指掌。贯大元的《搜孤》就是贾、王两位大师所授。言菊朋和韩慎先(夏山楼主),都从陈彦衡学过此戏。朱家溍先生曾向言菊朋本人学过谭派《搜孤救孤》,我自己则屡次亲聆韩慎老清唱过此戏的几个主要唱段。因此,谭派此戏的唱法方面有哪些不同于余派之处,我个人是大致掌握的。但我和朱老都有同样的感受,即谭派这出戏的唱法实不如余派精彩。所以朱老和我都主张如果要演《搜孤救孤》,仍以宗余派为取法乎上。贯大元先生还亲自对我讲过一件事。余叔岩的《搜孤救孤》本来是早就会唱的,由于久不演出,有些地方记不清了。有一年叔岩被邀请赴天津演堂会戏,东道主特烦他演这出《搜孤救孤》。于是叔岩就把贯先生找去,让贯从头至尾把这出戏“说”了一遍,好帮助自己恢复记忆。贯“说”完以后,余对贯表示感谢,但同时却说:“你这出戏有的地方太糙了,等我从天津回来,好好给你归着归着。”这件事给贯老印象很深,认为余先生既不耻下问,又一丝不苟。后来等叔岩回到北京,果然对贯加以指点,使贯老这出戏的唱、念、做、表都有所提高。我个人从这件事得出一条结论,余的这出戏,戏路与谭并无大异,但在每一细节上都经过仔细琢磨,发挥了他个人的创造性。所以他既找贯先生给他“说”,却又在谭派基础上进行了较大的加工创造。这也正是余叔岩的这出《搜孤救孤》之所以后来居上的缘故。
然而在谭派之外,就我所知,汪笑侬和孙菊仙也都演过这出戏。汪在百代公司录有此戏钻针唱片,剧名《八义图》,唱词相当于余派的“娘子不必太烈性”的一段,但词句出入很大,所表达的情绪也比余派唱法激昂强烈。孙菊仙的传人双处和时慧宝都经常演这出戏,百代钻针唱片中有双处此戏唱段的录音,第一面是“白虎大堂”一段,导板回龙转原板;第二面则为法场的碰板转原板(物克多公司也有所谓孙菊仙和双处二人各自录制的此戏的唱片,但均属赝品),唱得相当饱满精彩。而时慧宝于1932年搭荀慧生班时,我曾亲在北京哈尔飞戏院(今西单剧场)见他演出过,至今记忆犹新。从这两家的唱工和表演中,我体会孙派的特点是夸张的幅度大,感情起伏变化强,特别是法场的几段唱腔,把程婴一腔无可告语的忧伤愤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但毛病也正出在这里。因为程婴在当时那种客观形势下,是不允许把真实情感表露无遗的,反倒是余派唱法来得含蓄蕴藉一些更合情理。时慧宝在表演上更有过火之嫌,当他唱到“我的亲儿啊”一句时,为了表现程婴难抑的悲愤,竟大肆顿足捶胸,有点忘乎所以。其实若设身处地替剧中人着想,把内心感情表露得如此强烈夸张,则程婴岂不有与公孙杵臼同归于尽的危险!此余派的恰到好处之所以反为不可及也。另外,孙派在唱碰板时还有一个特点,即开唱之前念白不叫板,念白中止也不等胡琴过门,只要白口一完就顶着板张口唱(当然鼓师也不用起“哆啰”的点子以引起琴音了)。不仅《搜孤救孤》如此,凡孙派戏唱碰板如《朱砂痣》《马鞍山》等无不如此;不仅孙菊仙本人如此,双处、时慧宝亦无不如此。有人在晚近才听到时慧宝的唱片,误以为这是时个人的创造,其实这种唱法是“古来就有”的。附记一笔,立此存照。
余派《搜孤救孤》,除孟小冬得余氏亲传堪继衣钵外,杨宝森、陈大濩、张文涓也经常演出。杨所宗似是余氏早期唱法,与孟有些出入,个别地方甚至与孟完全不同;陈、张则大抵以孟小冬四十年代的演出实况为蓝本,当然也根据本人各自条件而略加改动(陈的余派戏几乎全是从刘曾复先生那里学到的,我同刘曾老相交近四十年,故所知甚详;张则自称近年曾请益于张伯驹先生)。张伯驹先生所唱基本上是余叔岩前期的唱法,但他也吸收了余氏晚年体现在孟小冬身上的一些特点。如“飞蛾投火自烧身”一句,伯老就教给我好几种唱法(即高唱、平唱和低唱),而这几种唱法,我分别从孟、杨、陈三人的唱腔中都得到了印证。另外,天津王端璞先生的这出戏是从朱嘉夔、陈少霖(余叔岩的妻弟,但少霖一直尊叔岩为老师)等人那里学到的,后又经少霖之介绍得到余氏本人的亲自指点,故所唱与孟小冬亦略有不同。我曾从端璞先生学过此戏的全部唱腔,故对戏中重要关键以及余、孟师徒二人此戏的特点所在稍有体会(四十年代后期,北方还有一位唱老生的女演员徐东明,在孟小冬离京后曾公开贴演此戏,完全是照着小冬的路子来表演的,甚至连孟走台步时略向前倾身的习惯也模仿得很近似。但徐纯系“偷”着“掠叶子”掠下来的,并未得到师承。惟在当时已甚难得,因学余派即使形似亦大不易也)。时至今日,只有北方朱家溍、刘曾复二老和南方的张文涓犹健在,其他诸家都已作古(我写此文初稿时陈大濩尚未逝世,今年重订此稿,陈也与世长辞了)。我本人自“十年浩劫”之后,记忆力大为衰退,从师所学京戏已遗忘殆尽。所幸孟小冬此戏演出实况录音终被保存下来,虽屡经翻录而大致不差,有志学余派《搜孤》者,自当以这份录音资料和叔岩本人于1925年在高亭公司所录唱片为准绳,反复钻研,总不致太离谱的。(www.xing528.com)
此外,就我所知,关于京戏《搜孤救孤》其他音响资料,除前面已提到的几种之外,还有以下若干种:一、谭富英于1925年在高亭公司、1929年在蓓开公司,皆录有《搜孤救孤》唱片(蓓开片乃与谭小培、金少山合唱者),基本宗余,而不免失之粗浮。二、杨宝森五十年代的此戏全部实况录音(我听到的有两份,一是在天津的演出,一是在上海的演出)[2],虽平正规矩而时有警策动人之处,不应等闲视之。三、韩慎先(三十年代在长城公司)、贯大元(1928年在胜利公司)、陈大濩(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各录有一份,在中国唱片社)皆录有唱片,唱法各有所宗,自成馨逸,均可作为参考。
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中曾反对“崇己抑人”“信伪迷真”,并且对这种人和这种情况讥之为“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他主张“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必“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才能够“平理若衡,照辞如镜”。这里所以列举各种流派与宗谭、宗余诸家,亦本诸“操千曲”“观千剑”之意。至于以己意略加轩轾,不过见仁见智,一得之愚,未必使读者都能惬心同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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