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32年来到北京的。第一次看荀先生演出,是这年秋天一个星期日的白天,在哈尔飞戏院(今西单剧场),荀先生演全部《十三妹》。后来又看过几出悲剧,印象最深的是《钗头凤》,其次是《鱼藻宫》。《玉堂春》也很好,可惜增首益尾,同《会审》一折不相称,情节虽全,气氛却被冲淡了。这时我已开始听四大名旦的戏,第一次听梅先生是他的《牢狱鸳鸯》;程先生的戏“九一八”以前在哈尔滨就听过,后来大量听程剧是他从法国回来后在中和戏院的定期演出。至于尚先生,我不大欣赏他的个人本戏,有时是为了看凤二爷的古色古香才去的。但尚派传统保留剧目如《战金山》《打金枝》还是非常过瘾的。看得多一点了,自然就要进行思索:四大名旦究竟各自靠着什么来叫座?具体说到荀先生本人,他到底以什么表演特点来抓住观众?
除了主观偏爱,以感情用事的观点不算,一个人只要经常看戏,总要对身分、水平不相上下的演员进行比较。就我的认识,窃以为看梅先生主要是看他的“身分戏”和“火候戏”,特点是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程先生演的主要是以正旦为主角的正剧,有几出丫环戏,如《孔雀屏》《花舫缘》等,他很早就收起,或者让给中华戏校的学生去演了。其演正旦的特点是端庄贞静,冷若冰霜。尚先生为人有行侠仗义之风,所以他的戏也多以刚健矫捷、英姿飒爽见功夫,就连演《御碑亭》《王宝钏》,他也要把人物演得淋漓尽致才过瘾。而荀先生居于诸贤之间,既要扬己之长,又须避人之美,于是就采取了为少女、少妇写心,为娼优姬妾抒愤,为长期在封建社会中失去身分地位的中下层妇女(包括侍婢丫环)请命的这条戏路。有人以为荀先生演小家碧玉独擅胜场,其实荀派戏路很宽。但总的特点却是“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漓,叶叶声声,都带有凄凉哀怨。我曾戏谓:演荀派戏有个关键,只要懂得妇女怎样受气,受委屈,就可以掌握住人物分寸了。《鱼藻宫》的戚妃是受皇后的气;《钗头凤》的唐蕙仙是受婆婆的气;《香罗带》、《红楼二尤》、《霍小玉》、《杜十娘》、《勘玉钏》(前半部),无一不是不同阶层、不同性格的妇女在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委屈和怨气。过去有人认为,小翠花善演性格泼辣的女性,荀慧生善演作风放浪的女性(从王瑶老到亡友华粹深先生皆持此说),这当然不错。但这仍不过是荀派表演特点中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并不太重要的一个方面。荀派的真正精髓所在,是荀先生确能曲绘出受到不同委屈、不同厄运的各阶层妇女的内心活动,并把这种抑郁苦闷的精神状态展现在舞台上,用来感染观众,激起观众对这些在旧社会中卑微不足道的弱女子的深刻同情,从而深刻认识到旧社会的妇女究竟处于一种如何可怜可悲的处境。如果我们说,梅先生的《醉酒》《宇宙锋》体现了上层统治阶级贵妇人的悲剧,程先生的《青霜剑》《金锁记》《碧玉簪》体现了坚贞不屈、忍辱负重的良家妇女的悲剧,那么荀先生的《红楼二尤》《霍小玉》《杜十娘》等戏,则体现了强颜欢笑,噙着眼泪往肚里咽,几乎失去做人尊严然而却又具有强烈是非观念的底层妇女的悲剧。这些艺术大师各自掌握了个人独有的高难度艺术本领,谁也不能代替谁,从而走上了每个人的、再无他人可以企及的艺术高峰。我常用不甚恰当的比喻来形容四大名旦,梅先生温煦如春,尚先生炽热如夏,程先生严冷如冬,而荀先生则如哀婉凄清的秋天。四时代谢不能更改,四大名旦也自然缺一不可。(www.xing528.com)
这里我不想多谈荀派的喜剧特征。因为我觉得,这些年来,人们对荀先生的喜剧表演艺术比较偏重,而继承者朝这方面努力的趋势也比较明显。当然,荀派喜剧究竟应该怎样演才能获得正确的继承和长足的发展,也还是个值得探讨的课题,但我认为荀派悲剧乃是京剧艺术中一笔更丰厚的遗产,所以我在这里聊作呼吁,希望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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