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各行各业都讲“横向”联系。我这里只谈文化艺术。
近年来,搞文艺创作的每认为古典文学不值得借鉴了,要横向联系去学西方;国画已没有前途,戏曲更是非灭亡不可。种种耸听危言,一时甚嚣尘上。中心意思却只有一个:外国的比中国的好,一切要横向引进。
外国有句旧话:“日光之下无新事。”所谓横向联系,实亦“古已有之”,不过过去称之为“文化交流”而已。其实就在文学艺术内部,就在一个国家民族内部,也早就存在横向联系了。在古典文学领域,有以文为诗的,也有以诗为文的;我国的小说受史传文学的影响而形成、发展;北杂剧和南戏,直到明清传奇,唱词基本就是诗。而小说与戏曲,既属孪生兄弟,而又互为影响。在我国,文学和艺术也是相互渗透、互相促进的,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是横向联系。就在戏曲本身,各个剧种的剧目互相移植,表演技巧彼此挹注,也属横向联系。今后这种横向联系肯定会持续下去,这本不足为奇。问题在于,一谈横向联系,首先来个自我否定,好像几千年民族文化遗产已一无是处,民族艺术形式已陈旧过时,除了从西方引进别无他路可走。这同“月亮也是外国的圆”或主张全盘西化的观点,本质上并无差别。
我只想提醒一句,即你想要横向联系的对象,它本身也有个历史演变发展的过程,它的今天原是从它的昨天纵向发展下来的。因此要横向联系,不仅先要弄清我们自己是怎样从古到今纵向发展的过程,而且还必须懂得被联系的对方是怎样纵向地发展演变从过去而到今天的。否则你的横向联系就只能导致形而上学的、而不是辩证统一的结果。(www.xing528.com)
说老实话,就连去年提出的“振兴京昆”的口号,也是由外因促成的(当然仍是内因在起决定作用,可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没有外力,单靠国内一部分人微言轻如区区之辈用笔杆子来呼吁呼吁,是产生不了如此规模的局面的)。我1975至1980年连续送走了两班来进修的留学生,从1984年到今天又分别辅导美、日两国的副教授和硕士研究生,他们把我们的传统戏曲真是当成瑰宝来看待。而我们自己却在大刀阔斧地连删带改,连关汉卿、王实甫、汤临川、洪昉思的剧作也要这里那里挑毛病,演出时改得面目全非。外国朋友(从普通大学生到专家学者)对我们的昆曲京戏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我们却一味强调青年人不爱看戏啦,青年人看不懂传统戏啦,戏曲节奏太慢跟不上时代步伐啦,从而引申、“发展”为戏曲必亡的结论,于是心安理得。我很想向持这样论点的同志们请教一下,你们对此是否曾经横向联系过呢?是否了解我国的传统戏曲在国外究竟有多大影响呢?
要想真正横向联系,必须搞清我们本身的纵向发展过程。这里面就有个古典(classic)和现代(modern)的分野。当然,一切古典的都曾经是现代的,再过一两百年,鲁迅、茅盾也是古典作家了。就目前而言,如果我们能明确区别古今的畛域,认识到传统昆曲、京戏已进入古典艺术范畴,可能在做法上也许会更慎重些,更妥善些,因而也就更准确些。李、杜、韩、欧不可能连一首坏诗、一篇欠佳的文章也没有,《红楼梦》也并非全无漏洞和败笔,但我们决不因此便公然删改李、杜诗,修订韩、欧散文,或代曹雪芹改撰《红楼梦》。怎么到了戏曲领域,我们就可以不管不顾,连删带改,让古人都来迁就今天八十年代人们的意图呢?今年我国首次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在演出过程中,报刊上议题集中于两点:一是莎士比亚中国化的问题,一是外国也有穿西服演莎翁名剧的情况,从而“洋为中用”,认为我们对传统戏曲也不妨“洋化”或“现代化”。对此我不想多说。我只想说,莎翁的剧本及其在演出上的成就,绝对不是由于它们的非古典化才永垂不朽和历久不衰的。如果说,《李尔王》只有改编为《黎雅王》才能使莎士比亚不朽,那也不成其为莎士比亚了。请不要误会,我并非在宣扬开倒车或主张原地踏步停滞不前。因为我坚信,只有把遗产继承得最多、最好的人,才是最能创新的人;只有充分掌握历史文献资料和充分进行艺术实践的人,才是真正有资格、有把握改革艺术现状的人。王充有名言:“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愿有志于横向联系的同志三复斯言。
(原载《剧坛》198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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