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 骠
小如师惠鉴：
尊作《根据〈红楼梦〉故事编写的京剧》已奉读，受益良多。对于《红楼梦》，我只是个一般读者，本无饶舌的资格。然因得工作接触之便，略微了解一点资料线索，谨向您提供，以为续貂。舛误之处，尚祈匡正。
一
一、陶君起同志编著的《京剧剧目初探》（以下简称《初探》）一书，1963年又出“增订本”，著录的“红楼戏”剧目有所增补，除您文中已提到的二十出之外，在“甲编”中又补入两出。
①《梅花络》（“上”），演原书第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事。
②《黛玉伤春》（“京”），见原书第八十六回。
以上二出均已收入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编辑的《京剧汇编》第五十七集。
另于“乙编”中录有《司棋》一出，一名《同心结》，系1959年金寄水、陈庭月根据原书第七十二至七十四回，又七十七、九十二回部分情节编写的，由吴素秋演出。演司棋与潘又安相爱，遭贾府迫害，愤而自杀事。这样算来，《初探》中著录的“红楼戏”剧目则当为二十三出了。
二、《京剧汇编》第五十七集中所收入的八出（详目见后）“红楼戏”中尚有一出，《初探》未录入，即：
《潇湘探病》，郝效莲藏本，演潇湘馆宝玉探病事。
三、全国解放后，还有上海苏雪安另编的《晴雯》和童芷苓演出的《王熙凤》二出。
上述应该补入的六出，都是有案可查的，而且，或剧本或演出均曾问世。[5]
四、要向您着重提及的是中国戏曲学院收藏的王瑶卿先生遗本中，另有两出从未传世的抄本。
《群芳集艳》（亦作《群芳斗艳》），用“百舍斋”八行方格稿笺抄录，系齐如山手稿，剧名下注有“红楼梦四十九回至五十回”一行小字。全剧共十场。出场人物二十七个，其中只宝玉一角为男性，余者均为女性。这些角色中除史太君当由老旦行扮演外，另二十五个都是要由旦行应工的。这在解放前，无论哪一家班社，也不会拥有如此众多的旦行演员，看来是难以排演的。只有打破班社界限，集各班的旦行演员于一堂，才有可能奏演，有趣的是，这个抄本里附夹着一张“全剧场次提纲”（幕表）和一纸分四组开列的三十五名当时的旦行演员名单，统统是男角：
甲 尚小云、荀慧生、于连泉；
乙 赵荣琛、杨荣环、陈永玲、臧岚光、南铁生、吴绛秋、许翰英、王吟秋、华世香、陈啸秋、毛世来、林鸣霄、孙荣蕙、郭韵蓉、林秋雯；
丙 何佩华、任志秋、谷玉兰、张蝶芬、王秀雯、田玉林、白畹华、朱桂华、王元芝、贾世珍、郝效莲；
（原名单中只列名字，姓氏是我补上去的。）
想来，这是齐氏编成剧本后，或他自己，或经别人之手，送给王瑶卿先生，请瑶翁担任导演的。当时，只有瑶翁是最为理想、最为胜任此职的唯一人物。这张名单，无疑是提供导演从中择定人选所用的。从这堂演员阵容看，这当是四十年代后半期的事。时间不能再早，再早则荣环、荣蕙、鸣霄、韵蓉、龙华诸人尚未出科，便不会在列了。
梅兰芳先生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提到“还有一出是根据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编好了始终没有上演”。依我揣度，恐怕指的就是这出《群芳集艳》，故事应是见于第四十九、五十回，并非第六十三回。因齐氏手稿存于瑶翁处，梅公手头不一定存有副本，以致后来写书时，无从稽考，致说法有出入，这是颇有可能的。当然，这仅仅是我的分析。好在许姬老今犹健在，尚可请教。
设若，当时这出戏排成上演了，必成京剧中规模最大、阵容最强的一出“红楼戏”。惜哉！未成事实。[6]
《寻梦香》，全剧共九场。登场的红楼人物有宝钗、宝玉、王夫人、贾兰、李贵、焙茗、麝月、紫鹃、柳湘莲、莺儿、黛玉、尤三姐等。但应该说这是一出不应列入“红楼戏”的“红楼故事戏”。抄本首页录有剧情说明，缩录如下：
“宝玉娶宝钗后，黛玉死。时当乡试，宝玉与侄儿贾兰同往应举，叔侄皆捷。兰归，宝玉入山修行。宝钗方生一子，一恸几绝。其侍婢麝月则绝食以殉；黛玉婢紫鹃亦死。宝玉与柳湘莲为渺渺真人守丹炉，花隐道人至，知宝黛尚有仙缘，欲为结合，具奏上闻，上帝诏花隐携宝玉，往太虚幻境，与黛玉匹为夫妇。麝月、紫鹃及尤三姐并在侧，黛玉招宝钗生魂来，欢好如平生，及送之还，赠以寻梦香，谓倘思来此，焚香即可入梦。宝玉亦告尤三姐，以撮合湘莲。作者自注云：‘此戏据续红楼梦编撰，但于原书无润色耳。’”
此戏未注明作者，全剧情节荒诞不经，与曹、高原书大相径庭，实无足取。然与“红楼戏”又不能说毫无瓜葛，姑录之备考。
二
您在文章中提及《太虚幻境》《醉眠芍药裀》诸剧的演出情况，据我向几位前辈打听，民国后，与杨韵谱（艺名“还阳草”）先生组织的女班“奎德社”同时，北京尚有“城南游艺园”，亦为女班，金少梅、雪艳琴、碧云霞、琴雪芳、福芝芳、孟丽君、金友琴都充任过主角，经常有新戏上演，其中的金少梅就演过《黛玉焚稿》；金友琴演过《泣春饯红》（故事见于《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埋香冢燕泣残红”，《初探》则注为《饯春泣红》）。
另有女伶刘玉琴演过《太虚幻境》，系清逸居士（爱新觉罗·溥绪，亦名庄清逸）编剧，喜彩琴演过《醉卧芍药裀》。
以上情况，《初探》增订本亦略有注明。
《黛玉伤春》一剧，金碧艳曾演出，1930年二卷九期《戏剧月刊》发表过她的演出本。并注系她原作，刘豁公述。
另闻景孤血先生生前说：编剧家陈墨香曾为荀慧生先生写了《红楼梦》的四大丫环戏，计《晴雯》《平儿》《香菱》《鸳鸯》。前三出均曾演出（《晴雯》《平儿》二剧，四十年代我上小学时，曾在长安戏院看过荀先生的演出），惟《鸳鸯》未排成。此事，最近曾询及令香同志（慧生先生长子），他也说，荀先生确实只演过前三出。他没有排过《鸳鸯》的印象。
三
下面将我所了解的京剧“红楼戏”剧本出版情况提供给您备查：(www.xing528.com)
一、1923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的《戏曲大全》四卷中收有：《黛玉焚稿》《黛玉葬花》《晴雯撕扇》《晴雯补裘》。
二、1926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凌善清、许志豪合编的《戏学汇考》中收有：《黛玉葬花》《晴雯撕扇》《晴雯补裘》《宝蟾送酒》。
三、1926年，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李菊侪编的《戏本》一集中收有：《黛玉葬花》。
四、1930年，二卷九期《戏剧月刊》上发表过：《黛玉伤春》，全剧共二场，金碧艳原作，刘豁公述。
五、1933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中华图书馆编辑的《戏考》第十六、三十、卅一、卅八、四十集中收有：《黛玉葬花》、《黛玉焚稿》（《黛玉归天》）、《晴雯补裘》、《贾政训子》、《晴雯撕扇》（《千金一笑》）、《宝蟾送酒》、《馒头庵》（《智能还俗》）。
六、1933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罗驾新编的《戏学指南》第十三册中收有：《晴雯补裘》。
七、1933年，上海竞智图书馆编辑出版的《名伶剧本大观》第一册收有：《千金一笑》（梅兰芳本）。
八、1937年，上海图书公司出版，胡菊人辑的《京戏考》第六、十集中收有：《馒头庵》《宝蟾送酒》。
九、1954年，北京艺术出版社出版，中国戏剧家协会编辑的《梅兰芳演出剧本选集》中收有：《黛玉葬花》（六场本）。
十、195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曾出：《晴雯》，苏雪安编剧。
十一、1959年，北京出版社出版，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编辑的《京剧汇编》第五十七集中收有：《大观园》（李万春藏本）、《黛玉伤春》（北京图书馆藏本）、《黛玉葬花》（赵桐珊藏本）、《千金一笑》（赵桐珊藏本）、《梅花络》（郝效莲藏本）、《潇湘探病》（郝效莲藏本）、《晴雯补裘》（赵桐珊藏本）、《黛玉焚稿》（北京图书馆藏本）。
以上谨约略开列于前，尚不完全，容日细查，当再奉闻。
另，由于您在文中提到了影片《尤三姐》，这引起我不妨再补充两句题外话。这部影片，我错过了几次观摩机会，至今还未看成，只是从影片连环画中见到了柳湘莲串演《宝剑记》的一页，其装扮有误。扮林冲，不该戴倒缨盔，应戴黑软罗帽，才是老扮相。因改戴倒缨盔是民国后杨小楼先生排演此剧时首创的。红楼梦时代的演员怎能按民国时代演员的那样扮相呢？这不是同林黛玉不能穿“布拉吉”，贾宝玉不能穿西装是一个道理吗？
以上拉杂布陈，仅供参考。
敬颂
时绥！
生
钮骠上
1980年岁暮
答信
钮骠同志：
来信敬悉。承为拙文补充大量材料，十分感谢。这是真正的抛砖引玉，在这一方面我应承认你是我的老师。以后还望随时指正，以匡不逮。因为我对京剧虽极爱好，却并不真懂。在真理面前，在具体而扎实的真材实料面前，就应该虚心做小学生。
请允许我把你的来信收入我这本不成样的小册子，这对读者是有好处的。此复，顺祝
安好！
吴小如 敬上
1980年12月
【注释】
[1]关于寇母的为人，也有一条史料可供参考。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七云：“寇莱公少时不修小节，颇爱飞鹰走狗。太夫人性严，尝不胜怒，举秤锤投之，中足流血。由是折节从学。及贵，母已亡，扪其痕辄哭。”这也应该是杨潮观写寇准思亲罢宴的一个依据。
[2]光按，吴先生的怀疑不为无据，盖一无剧本，二未见演出记录，自然令人狐疑。然而，笔者手头恰好有二十年代北京的坤伶戏班奎德社演出《风月宝鉴》的戏单，演出本是否翁振青所编，不得而知，但是起码说明此剧在民国确实公演过。此外，《归省大观园》即《红楼梦大观园》；而《太虚幻境》在1918、1919年的上海第一台多次演出，由黄润卿、陈嘉祥、王兰芳、宋志普、李锦荣等主演。故吴先生怀疑的这些红楼戏，有几出确曾上演过。至于《藕官化纸》，为张冥飞编剧，今剧本仍存，收入《春雨梨花馆丛刊二集》。
[3]光按，欧阳予倩的《黛玉葬花》自出机杼，与梅兰芳所演不同，今剧本尚存，可参阅比较。
[4]光按，童芷苓的《尤三姐》系剧作家陈西汀加以改编，与荀慧生《红楼二尤》的演法已有所不同。
[5]光按，除了钮骠所谈的这六出，现还可再做增补。如民初冯叔鸾作过红楼戏数种、海派名伶赵君玉演过《绛珠归天》，等等。限于篇幅，不细谈。
[6]光按，这还不是民国时规模最大、阵容最强的红楼戏。据1929年6月26日《申报》，上海伶界联合会全沪男女著名艺员第十七次全体大会串定于26日在天蟾舞台举行，“所演之戏，为《许田射鹿》《连环套》《大观园》三出。……《大观园》集全上海坤角名旦扮正副十二金钗，占行名角饰舞女，生行名角饰都总管，格局新创，实开剧界之新记录，故此戏颇有可观云云。”此消息颇为吸引人，不过乃笼统言之，查1929年6月25日之《梨园公报》，上面恰有关于《红楼梦大观园》之详细信息。据头版之大幅广告，其剧规模阵容十分惊人，有名有姓的艺人居然就罗列了六十余位，远超《群芳集艳》，故上海的《红楼梦大观园》才是民国名副其实的规模最大、阵容最强的红楼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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