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之际,《荆》《刘》《拜》《杀》和《琵琶记》都是有名的南戏剧本。其中《荆钗记》的命运是比较不大亨通的。若干年来,《琵琶》《拜月》始终脍炙人口,当然不在话下;即以刘知远《白兔记》而论,如《磨房产子》、《井台认母》(即昆曲《出猎回猎》)这些有关键性的单折戏,也一直活跃在各种地方戏中。就连《杀狗记》这样一本思想性较低、艺术性较差的戏,今天也还有《杀狗劝夫》《杀狗劝妻》等剧目在绵延它的生命。至于《荆钗记》,则确较冷落。除了川剧的《刁窗》和昆曲的《见娘》还比较习见外,观众已对王十朋、钱玉莲的故事很不熟悉了。
近年来发表的一些学术论文,对南戏《荆钗记》也嫌贬得太低,甚至给人以一无是处的感觉。有的同志竟对《荆钗记》持全盘否定的态度,认为它的思想内容还在《杀狗记》之下,是一部纯粹宣传封建道德、表扬义夫节妇的坏戏;在艺术方面则简单地给以“语言无味”“贫乏”“沉闷”等断语。我则认为,《荆》比《拜》《刘》确较逊色,但在思想内容方面却不比《琵琶记》差,特别是把《荆》列在《杀》之下,无论如何也不易使人心服。这次重庆川剧团把《荆钗记》经过改编,带给首都观众,我想,这对挽回此戏的命运是有一定帮助的。
我们并不否认《荆钗记》原本确实存在着大量宣扬伦常礼教和醉心功名利禄的封建糟粕,也不否认剧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确不够鲜明,情节不免牵强,结构不免枝蔓,语言不免枯燥。但其中也还有不少动人的情节和朴素自然的对话和曲文,在主要的几场戏里,人物个性还是比较突出,而且也表现了他们的内心矛盾的。我看,现存的南戏《荆钗记》原本似乎倒是比较原始的,大约还没有经过很好的加工。其中有一些台词是酸腐的学究滥调(如《会讲》《春科》等出),显然是明代有了八股文以后的产物,那可能是为了插科打诨,由文人添塞进去的。
从剧本的思想性来看,王十朋和钱玉莲的拒绝重婚,固然是受了封建道德的影响,可是王之敢于抗宰相以致贬官,和钱之坚决不受利诱而终于投水,都应该是足够获得人民同情的表现。钱贡元为了爱才,把女儿许给贫苦的书生王十朋,并且招他入赘,以便拯济他困窘的生活。王十朋能够上京赴考,主要还是靠了丈人的经济援助,使他没有后顾之忧。这样,他的拒婚就不仅是单纯的道义关系,也有一定的物质条件做基础。通过十朋和玉莲的拒婚,更反映出封建势力(宰相的淫威和继母的虐待)对于这一对无辜夫妇的残酷迫害。在阶级社会里,他们面临这种残酷迫害而能始终坚定不屈,这当然比蔡伯喈的停妻再娶和赵五娘的逆来顺受更值得肯定。另外,原剧处理十朋母子,玉莲父女,王、钱夫妇,以及他们之间婆媳、翁婿的关系,也比较符合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正常情况,比《琵琶记》里所表现的那种虚伪矫情,要使人感到亲切真实。原剧写晚娘对前房女儿,义父对新收的义女显得无情少恩,而其间又有程度上的不同,这也能曲尽封建社会的人情世态。以上都是南戏原本《荆钗记》值得肯定的地方。(www.xing528.com)
经过改编压缩,这次重庆川剧团的演出本对原剧的处理还是比较成功的。改编本突出了王、孙两家的贫富悬殊,强调了万俟丞相的炙手可热和以贵压贱,使男女主人公与封建势力之间的矛盾更为鲜明尖锐,从而使人物的斗争性加强,这显然比原剧提高了一步。同时,封建说教成分几乎削减得一干二净,也使人感到胸襟一快。但改编本中的男女主人公所表现的言行举止,依然有着受伦常礼教制约的地方,从他们身上仍可看出阶级烙印,这种改法既符合推陈出新的精神,又没有忘掉历史条件,因此容易为观众接受。原剧的枝蔓冗长部分,改编本也删汰得较利落,脉络一清二楚,手法简洁可喜。近年来有一些明清传奇的改编本往往嫌改得没有血肉,缺乏核心,这个改编本基本上没有这个毛病。对于人物和情节的处理,如钱贡元因见休书怄气致死,孙有乾这个人物(南戏原本作孙汝权)始终不出场,孙有乾与钱玉莲的继母是姑侄关系等,都有助于剧情发展的逻辑性和结构的精练。特别是《荐亡》一场,较南戏原本大为发展丰富,不仅唱词优美,穿插入扣,而且表演细腻生动,应该是全剧最精彩的一折。缺点是:《刁窗》以前的几场戏稍嫌沉闷,《见母》一场不及昆曲《见娘》那样曲折细致,还有待于进一步加工。
最后还想谈一下对重庆川剧团演出方面的意见。一、剧中悲喜两种气氛处理得不够和谐,而且有些简单化。比如《饯别》一场全用欢悦手法出之,不见丝毫伤离惜别之意,不仅减弱了感染力,而且显得不符合古代生活的实际情况。最末《团圆》一场,男女主人公应该有痛定思痛、悲喜交集的感情才更为深入逼真;只是一味高兴,终嫌情绪潦草,给人印象不深。二、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钱孙氏不免有表情过火之嫌,使观众对这个人物感到开心有余,憎恨不足。钱玉莲在开头结尾处是以幽娴贞静的姿态出现的,但《刁窗》一场却骤然给人以强硬愤狷之感,显得有点突如其来,对她思想起伏变化的过程缺乏交代。假使在前几场把钱玉莲处理得似懦实强,似柔实刚,在艳如桃李的表象后面蕴蓄着凛若冻霜的品质,那么一到矛盾爆发,就自然形成高潮,将会收事半功倍之效。三、《投江》《荐亡》两场是悲剧情节发展到最浓烈的地方,无论锣鼓和唱腔,都充满凄厉怨懑的情调。与此同时,场面竟奏起与川剧乡土气息最不协调的西式乐曲,显得与唱腔不相干,其效果是适足以使剧情破坏而不是使气氛加强。我以为这一点是最值得考虑的,故此提出来聊供参考。
196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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