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的故事最早见于明末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里面的《玉堂春落难逢夫》。据说清初就有表演这一故事的剧本出现,如题作《破镜圆》的一本,即是描述王三公子和苏三的恋爱故事的。近六十年来,流传最广的剧本还要数京剧中《苏三起解》和《三堂会审》两出,此外我还见过陕西、山西、河北各种梆子腔中的《会审》和《关王庙》,以及河南坠子里所唱的《玉堂春》。《起解》一出,在梆子腔中是比较罕见的。皮黄中近年来流行的全本《玉堂春》,系从王金龙嫖院起到王和苏三团圆止,但我疑心这个本子乃是后来拼凑而成的,最早只有《起解》和《会审》两出。理由在后面详谈。
这个故事大概情节如下:苏三从小被父母卖给妓院,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位贵公子王金龙,两人一见钟情,因此订了终身之约。王金龙在妓院中住得久了,银钱耗尽,被鸨儿撵走。后来鸨儿就把苏三卖给山西洪洞县富商沈燕林作妾。沈妻皮氏与赵监生私通,把沈毒死,反诬陷苏三。县官受贿枉法,竟把苏三问成死罪。王金龙这时恰好做了大官,巡按山西,发现这桩案件,调苏三来省城(太原)复审。《苏三起解》一出就是描述苏三从洪洞县被解差崇公道提解到太原,一路上向崇诉说自己的夙冤积怨的故事。到了太原,王金龙在复审时发现阶下女囚就是旧日情妇,登时不能自持,当堂晕倒。陪审官潘必正(藩司)、刘秉义(臬司)看破情由,就在审案时对他们的上司有所讥嘲,以致不能终审。而王金龙和苏三因格于法度森严,不敢当堂相认,只是彼此互通衷曲而已,这就是最有名的《三堂会审》。演全本《玉堂春》的,则下面还演王金龙探监,潘必正说合,刘秉义做媒,最后是大团圆。但全剧精华所在,恐怕还只集中表现于《起解》《会审》两出而已。
这出戏的题材无疑是男女恋爱的故事。但它却反映并控诉了封建社会中由种种矛盾而产生的许多不平。特别应该指出的,乃是剧作者对于弱者苏三的充分同情,和对那反抗统治阶级保守势力的“叛徒”(王金龙)的一定程度的鼓励,都是深得人心与难能可贵的。女主角苏三所居的地位无疑是被侮辱被损害者。她从小被父母卖到娼家,变成一个精神肉体两不自由的被压迫者。她幸亏遇到了王金龙,彼此一见钟情;如果遇到另外的纨绔子弟,那无疑地是一个被玩弄的对象。后来被卖到沈家,受欺受气自然不一而足,结果却蒙了谋害“亲夫”的冤枉给捉将官里去。黑暗的官衙自然不允许一个出身娼妓、位居妾媵的“女流”有申诉的余地,何况皮氏的姘夫又是骑在百姓头上的监生,而沈燕林的家私又尽够供给皮氏行贿用的,那么苏三命运的悲惨就可想而知了。
在旧社会里,群众从苏三身上看见了她对爱情的纯洁坚贞,和不畏强暴的好的品质;同时,也从苏三身上体会到了他们自己所受的痛楚,找到了同情和慰藉。苏三的不幸遭遇,正是旧社会中一切受灾难、被牺牲的女性的写照,爱情不自由、妓女受歧视(实即男女不平等的一种表现),特别是冤狱,乃是群众最感到愤懑和痛心的事;而《玉堂春》恰好暴露了这些事的内幕,控诉了黑暗现实的不合理与统治阶级的罪恶。这就是《玉堂春》故事流传久远,及由这一故事改编的剧本在我国戏剧舞台上长期为人民群众所喜爱的主要原因。我国文学遗产的优秀作品中,其主角常是女性,而且更多的是被迫害、被压抑的女性,原非偶然;而《玉堂春》恰好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其意义是很不平常的。
关于男主角王金龙,剧作者是把他作为一个有背叛自己原来阶级的倾向的人物来处理的。在封建社会中,由于礼教的束缚和男女的不平等,自由恋爱根本不为封建道德所允许;但有两种情形却可以例外,即纳妾与嫖妓。而纳妾与嫖妓的行为,实是建筑在“富”与“贵”的经济、政治基础上的。一个人有钱有势,随便讨小老婆,如大官之有姨太太与沈燕林之娶苏三,不独为舆论所允许,且为法律所承认。但临到青年男子,却往往因为追求爱情而影响了前途,坎坷终身;至于和妓女讲爱情订终身,那更等于对自己的功名利禄敲了丧钟。父母认为有玷家门而不以为子,朋友认为斯文扫地而不与为伍。富贵家子弟偶然出来“荒唐”一下也无妨,但如果想和妓女白头偕老,那就是大逆不道了。所以李益辜负了霍小玉,李甲卖掉了杜十娘;他们只为能在封建统治阶级中占一席地位,就忘干净了当初自己的海誓山盟。李益、李甲之流,当然是人民唾弃咒诅的对象;但王金龙,则由于他不忘旧情,而获得了人民群众的同情和赞许。他做了大官而竟能不忘旧情,可真有点离经叛道了,然而这却正是《玉堂春》的故事与剧本所以脍炙人口的另一原因。
《起解》和《会审》中还有几个为剧作者塑造得非常出色的人物,即祟公道、刘秉义和潘必正。崇公道是个小市民型的人物,是在下层社会中磨洗了多少年的世故老人,洞悉人世间的一切真伪善恶。世故把他磨炼得已经没有了火性,甚至于他认为世上已无所谓是非曲直。然而,他那种客观主义的态度却还是有限度的,当他看到那个饱经灾难而且纯真无瑕的苏三时,他不禁要给予深切的同情了。他劝她不要恨这恨那,往好处想,并且为她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力——替她打听去南京的旅客,摘去了她的行枷,还替她藏起上诉的状纸。他那“世故”的看法却终于给一些不合理的现象以比较中肯的批判,特别是他说到衙门里的黑暗情况时的那段话,简直是对当时社会的入木三分的暴露:
……大堂不种高粱,二堂不种黑豆,常言说得好,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无情拿钱来。摆(音派上声)布他是谁,别管他是谁,就是他的亲戚打上官司。也得花钱!
他这一段话有力地指斥了封建统治者的腐朽丑恶。至于刘秉义和潘必正,那正是上层社会的典型官僚——前者则既锋芒又冷酷,表现了旧社会中官僚的躁进、倾轧与恶毒的一面;后者则唯唯诺诺,随声附和,表现了逢迎、苟安与颟顸的一面。两人的拥护旧制度、对人民无情——则是完全相同的。通过崇公道和刘秉义,我们更对苏三这个伶仃无告的女孩子寄以无限同情,对统治者的伪善面目感到无端的愤慨,也就更能体会出剧作者的立场是如何地界划分明了。
这两出戏在艺术性方面可谈的就更多。首先是布局的错综复杂。崇公道的看法,似乎和苏三矛盾,却实在是同情苏三的;刘、潘对王金龙的见解,看似附和赞同,却实在是钩心斗角、貌合神离的。前者似矛盾而实统一,后者似统一而实矛盾。这种手法绝对和“单线平涂”的画面不可同日而语,大大值得我们借鉴。(www.xing528.com)
其次,作者在每个人物一出场时就突出地说明他的个性、处境以及贯穿前后的氛围。如崇公道上场时念:“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立刻使我们体会到他是一个深于世故的人。又如苏三在《起解》和《会审》两出一出场时所唱的:
忽听得唤苏三,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起解》)
来至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心惊胆又寒!苏三此去好有一比,好比那鱼儿落网,有去无还。(《会审》)
不独让听众理会到苏三处境的惨痛无告,哀婉可怜,而且对旧社会的监狱、衙门和“大老爷”之流的人物,立刻有一个极深刻、极现实的认识。此外如刘秉义一开口就要“拶”人,就要“大刑伺候”,王金龙在审案时动辄发出尴尬的冷笑和苦笑,都是作者刻画入微、颊上添毫的神来之笔。我认为,这两出戏,特别是《会审》,在表演和台词中不论是多么枝节的小地方,都不应该轻易放过。
还有一点,就是这两出戏在整个的“唱”与“念”方面,也是很和谐的。在《起解》中,苏三唱一段,崇公道念一段,在平板无奇中有着曲折的变化。苏三先唱导板,再唱慢板,是自诉苦情的开始,所以节奏较慢。到了最主要的关键则唱原板,为的比较容易使听众接受,情绪也比较由缓而激。然后由两句而一句,最后转成散板,而以流水回龙腔结束,情绪显然由激而平,最后复归于从容平静。在《会审》中,问官一面念着问,苏三一面唱着答,也是很平直的,但是变化更多。苏三先唱导板慢板,等说出“王公子”以后,就转为原板,腔调的由缓而急正与情绪的缓急相应。中间有停顿,则是为了突出表现问官们中间的矛盾。等把与王公子有关的事招供完了,却以王金龙的旧病复发为转捩点(这是极经济的手法),问官由三人变为两人,苏三也跟着改唱二六流水,而中间一直插入问官的念白则是始终一致的。这种唱念交错的方式非常好,因为台下既容易懂得苏三唱的内容是什么,又可以领略唱腔的音乐部分(但扮苏三的演员如果是“唯‘唱’主义”者,就不足以语此了)。有人认为青衣的唱词往往因腔繁而难懂,只有音乐没有语言;这问题在《起解》和《会审》中就比较简单,因为这种唱念交错的形式对观众起了解释的作用。我看,今天编新剧本的人似乎大可从这儿吸取经验。
现在舞台上演出《会审》,有两个地方值得商榷。一处是王金龙乍见苏三,马上晕倒。现在往往删去这一表演,改成“震惊状”。这对剧情是有影响的。从事实看,王的晕倒原在情理之中,因为王金龙和苏三久别重逢,而她却成了定为死罪的囚犯,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自然有可能晕倒了;从剧情看,有这一晕,座上的潘、刘,阶下的苏三,才能从恍然中钻出个大悟来。单靠“震惊”一下的表情是不够的。另一处是《会审》的结尾,现在一般演出如果不演《监会》,刘秉义就不再上场。这是不对的。因为在这一情节中,观众可以深切体会到王对苏三的关怀和刘秉义的冷酷伪善。按照老路,王在求刘“谅情一二”之后,刘当时表示要“按律而断”,王就愤愤地把状纸向刘掷去,说了一声“但凭于你”。刘却斩截地自语:“王金龙,啊王金龙,管教你这顶乌纱,断送我手。”这充分说明了他维护统治者的礼教法律的坚决,和官场中彼此倾轧的黑暗。如果不演这一段,全剧的气氛就会大大削弱。
最后,我想谈一下全本《玉堂春》的问题。我认为,京戏的全本《玉堂春》从《嫖院》到《起解》以前,从《会审》以后到《团圆》止,都是后加的,所以艺术水平相去悬殊。《起解》和《会审》两出用极简练的语言把整个故事全概括进去了,而前面各出则结构散漫,毫不连贯,只是把这两出中所提及的内容敷衍成流水账式的场子。再说,凡《起解》与《会审》中所未提及的情节,前面的戏里一律没有;《监会》以后刘秉义的个性与《会审》时大不相同;《团圆》的结局反而冲淡了《起解》与《会审》的主题的明确性。我想,这大约是为了满足过去一般市民阶层的要求,才弄出增首益尾的“全本”来,而且添上一个“团圆”的尾巴。只有《起解》以前的《关王庙》还比较完整,这大约是因为有地方戏的蓝本可抄,才有这样的结果,因而在那若干场流水账式的情节中才显得比较突出。
195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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