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汇月刊》上拜读了汪曾祺同志记述京剧表演艺术家萧、姜、郝诸位老先生的轶闻琐事,很受感动。我同姜妙香先生在1950年和六十年代初曾两度盘桓,因此也想借《文汇月刊》一席地谈谈姜先生的道德和艺术。
先对曾祺同志的文章做两点补充。第一,姜老被派演《奇双会》的李保童,这固然由于他具有谦逊的美德,却也有艺术方面的因素。因为姜老演保童,无论内外行都公认是一绝。最早梅先生演此戏,由程继先先生演赵宠,姜先生就是演保童的。他演保童循规蹈矩,不抢戏做,不找噱头,戏少而感情充沛,而在“三拉”全部过程中甘当得力助手,自然讨俏而配合得天衣无缝。五十年代姜老在梅剧团与俞振飞先生同台,诚如曾祺同志所说,每演《奇双会》总由俞扮赵宠,姜扮保童;但如演全部《宇宙锋》,俞先生就不演匡扶而演胡亥。这同样是由于俞先生既有谦逊美德,也有艺术条件的因素。因为从梅先生排全部《宇宙锋》以来,匡扶一角一直是由姜老扮演的。第二,据王金璐、陈永玲两位同志谈,姜先生向路劫者除奉上现钞外还“赠送”手表的地点是在北京而非上海,所“赠”的表是他本人从姜夫人冯金芙手腕上当场摘下来的,这是姜老夫妇在一个夜晚从外面步行回家的途中所遇到的事。王、陈两位都听他们的师姐冯金芙亲自说过:“他(指姜老)把自己的钱全掏出来不算,还饶上我的一块表!”
我看姜先生的戏真不算少。除了由他主演的正工小生戏之外,他不仅始终参加了梅先生个人独有本戏的演出,就连程砚秋先生早期的独有本戏,如《鸳鸯冢》《青霜剑》《孔雀屏》《红拂传》等,其中小生的角色有一个时期姜先生也都演过。三十年代初,程先生出国考察前,曾到哈尔滨正式公演了一星期。我那时正在哈市读书,曾随家长屡往观光。程先生的配角除姜先生外,还有侯喜瑞、李洪春、李多奎、程丽秋等。姜先生扮演的《鸳鸯冢》的谢招郎,《红拂传》的李世民,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从1932年到1937年,我经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姜先生除与梅先生合作外,还长期搭乃婿谭富英先生的班,有时也参加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搭谭班时,除为乃婿配演《探母》的杨宗保、《珠帘寨》的李嗣源、《战太平》的朱文逊、《黄鹤楼》的周瑜外,有一个时期姜先生还常在前场同计砚芬(小桂花)合演一些玩笑戏,如《打樱桃》《拾玉镯》《花田错》等。我觉得他演这类戏别具一格,不瘟不火,戏虽小而大唱,把歇工活儿当成重头戏来演,既是游戏文章而又不落俗套,庄谐杂陈,雅俗共赏。(1950年,我当面向姜先生谈了我的看法,他高兴极了,屡对人说:“这位吴同志居然连我的《打樱桃》都看过!”)1937年7月,中日卢沟桥战争爆发,马连良先生为了维持天津中国大戏院班底的生计,带着扶风社全班人马(有张君秋,李洪福,马富禄、马春樵父子,刘连荣等)在天津一连演了几个月的日场戏,当时小生不是叶盛兰而是姜先生。那一次由于演出时间太久,马先生把多年不动的《焚绵山》《捉放曹》等都搬出来了;而我对姜先生与马合演的《清官册》八贤王和《打登州》罗周,感到真是珠联璧合,难能可贵。上述这些戏,以后再也没见姜先生演过,真希望姜派传人能够从多方面考虑,注意到姜老的这一面。
1950年梅剧团莅津演出。天津文教界曾组织了一次盛大集会,联合公醵梅先生。那天被邀请的客人除梅先生夫妇外,还有姜妙香、俞振飞、许姬传几位先生。作为东道主,我的熟人当中有孟志孙、华粹深、张清常诸先生(今孟、华二老已为古人,思之怆然),我也得附骥尾。进餐以前,梅先生提议,由俞先生吹笛,姜先生唱了一段《乔醋》的《太师引》。今日追怀,“此曲已成天上有”,真所谓“二难并”。我因赵嵩年先生绍介,得与姜老长谈(赵是姜的弟子)。这次会后,几个熟人很想听姜老唱几段绝活,便由王颂余先生(天津书法绘画家)联系地点和厨师,由我出面到惠中饭店恭请姜老出席。这次规模较小,与会者有王颂余、刘叶秋两先生,华粹老的介弟君愈同志,以及王少卿的弟子杜中同志(现在天津戏校任教)等。为了请姜老“对酒当歌”,还邀请了当时为梅先生伴奏二胡的倪秋萍先生。姜老在入座前引吭高歌《探母》扯四门一曲,兴犹未尽,又唱了一段《孝感天》的二黄三眼。次日我又到旅馆去探慰姜老,畅谈良久。这次谈话内容大抵有三事:一、姜老与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金少山同庚,除姜老外,他们都早在解放前逝去,姜老对此不胜感喟。二、姜老知我喜藏唱片,便告诉我,他最得意的唱片是同萧老合灌的《群英会》和《打侄上坟》,最难得的是蓓开的《孝感天》反调、丽歌的《孔雀屏》娃娃调和香港新乐风录制的二本《太真外传》高力士的扯四门。我告诉姜老:他早年在百代公司灌的一张半钻针唱片,还是他唱青衣时留下的,即《五花洞》的二六、《战蒲关》的碰板转三眼和《白门楼》貂蝉的一句慢三眼,都在我珍藏之列。姜老说:“那会儿灌唱片很不科学,《白门楼》只唱了一句。谢宝云号称‘谢一句’,我那张唱片成了‘姜一句’了。”三、谈到姜老的绝活《小显》(即《罗成托梦》)、《孝感天》和《玉门关》等戏。姜老说:“盛兰想跟我学《小显》,我还没来得及教他;《孝感天》盛兰会唱(小如按:三十年代初盛兰未出科时,我两见其与陈盛荪、张盛馀合演此戏);《玉门关》袁文彬(小如按:天津票友,今还健在)会唱。”由于破除迷信,自解放以后姜老便把《小显》和《孝感天》收了起来,既不演唱也不教人。只在六十年代初,姜老录下了《玉门关》全剧,但已经过改编,唱词大大减少了。今姜老和盛兰皆已长逝,这几出小生重头唱工戏能者究有几人,真使我“怃然为间矣”!(www.xing528.com)
这次见面后不久,一个朋友想学《宇宙锋》匡扶的唱段,便怂恿我再去找姜老。我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到中国大戏院后台又去拜访姜老,姜老正在化妆(这是一场义演,姜老演《惊梦》的柳梦梅)。我去时心情复杂,认为同姜老并无深交,未必肯给我“说”戏;只因受人之托,不得不向姜老开口求教。出人意料的是,姜老不但把台词逐句告知,还一面化妆一面教唱,连气口、过门都一一指点,并问我:“学会了吗?”临别时,姜老说:“您还想学什么,趁我在天津,我给您‘说’。”我本不会唱小生,当时也没想到有“抢救”问题,便没有再去打扰他。可惜的是,我“趸”来了这几句以后,就立即移交给那个朋友,自己随即忘掉。而那个朋友几年前因患脑溢血已突然逝世,我这几句真是白学了。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姜老对艺术是如此不保守,对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如此不吝教诲,而又出之那么自然,那么诚恳,这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和诲人不倦的作风,真值得我学习一辈子!
一别十多年,虽然经常看姜老演出,却未再有过单独接触。六十年代初,梅先生逝世不久,有一次萧老设便宴款客,我有幸与会。除萧老、盛萱贤乔梓是主人外,来宾有史若虚同志和徐兰沅、姜妙香等几位老先生,还有钮骠昆仲等。席间与姜老把晤,他记忆力极好,十分热情,如逢故人,并提起1950年在津相聚的事。当时话题一直围绕着梅先生,我因此向姜老请教了不少关于梅先生的事。席间萧老谈到,就在梅先生逝世前几天,还同马连良先生在一起共同研究、分析、归纳京戏里的“回龙腔”一共有多少种,每种各有什么特点。因为有事,约定改日续谈,不想竟再也不能实现了。萧老感叹地说:“还没等研究完‘回龙腔’,兰芳就‘回龙驭’了!”这也是一段掌故。
姜老对小生唱腔有极大的突破、革新和极高深的造诣修养。这早已有口皆碑,容当另文讨论。对于姜老的表演艺术,我只想谈三点。一是姜老对艺术一直精益求精,至老不衰,从未止步。例如姜老在三十年代初曾与裘桂仙合灌《飞虎山》唱片一张,到四十年代初又与金少山合灌此戏同一唱段。两相比较,姜老唱腔的简与繁,火候的浅与深,几乎判若两人,一听便分出高下。再如姜老演《会审》的王金龙乃是一绝,我曾见过多次。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是六十年代在吉祥戏院陪梅葆玖演出。就在苏三临出院前与王金龙对话的过程中,姜老多一个表情,即在热泪盈眶欲罢不能时竟通过眸子的转动和双肩的起伏,表示王金龙把一腔悲怨硬给抑制下去,真像把眼泪咽进肚子里一样。这是以前演出时所没见到的。可见他对剧中人物的性格刻画是与日俱深的。二是姜老对武小生戏并不生疏,《岳家庄》《飞虎山》等,都能胜任愉快。我以为姜老演《取洛阳》的岑彭、《别姬》的虞子期,虽是配角,火候却在叶盛兰之上(盛兰对于演一些次要角色确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我尝戏谓盛兰同志:“您天生来是唱头牌小生的。”他笑而不言)。特别是姜老演《珠帘寨》的李嗣源,雉尾很见功夫。三是姜老有两出戏,我以为并不亚于程继先,即《连升店》的王明芳和《奇双会》的赵宠,程老的《连升店》虽久脍炙人口,但据萧老谈,却是萧给程“说”的,因此尽管严丝合缝,却见不出程老本人的独到功力。而姜则前半走穷生路子,后半却显出读书人气度(姜的老师和岳父冯蕙林是“穷生泰斗”,姜老在这方面确有师承;但如《打侄上坟》等戏则姜老虽有独到之处,却仍唱不过程继先)。这一点,我同刘叶秋先生曾屡加品评,意见一致。《奇双会》则程、姜各有千秋。程层次分明而姜风度洒脱,程以功力取胜,姜以书卷气见长。特别是“闯辕”一场,姜老演来绝无火气,无过犹不及之病,难得的是姜老从不抢戏做,导致哗众取宠之弊。俞振飞此戏虽脍炙人口,但我以为他不如姜老。至于梅、姜合作诸剧,内外行久有定评,这里也就不细表了。
1981年6月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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