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3月,北京市各有关单位联合举办了侯喜瑞先生舞台生活八十年纪念演出,剧目有《牛皋下书》和《战宛城》等。我同一位朋友前往观摩。看完《牛皋下书》,我对朋友说,这位演员的唱法基本上是侯派,但这是侯老早些年的演法。我最后一次看侯老的戏,是1962年中国戏校为萧长华先生举办的纪念演出,大轴就是《牛皋下书》。印象中最突出的,是牛皋唱的“脱去蟒袍我把乌纱换”这句台词。侯老早年按照老唱法,“乌纱”这两个阴平字很容易唱成上声,形成“倒字”。而这一次,侯老把唱腔经过精心揣摩,“乌纱”两字全唱阴平,并尽量往高处挑起。不但字不“倒”,而且显得格外醒豁。从剧情出发,牛皋一生很少戴乌纱帽(只有《牛皋招亲》一戏,由于做新郎而戴过一次插金花的纱帽),现在把“乌纱”二字重点突出,也有助于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当然更重要的是达到艺术上的完美(京剧内行唱念最忌“倒字”)。这次演《牛皋下书》的同志,唱此句仍用旧腔,“乌纱”二字几乎全唱“倒”了。这就把侯老晚年苦心琢磨的成果给埋没了。
《战宛城》是杨小楼、余叔岩两位大师的代表作。杨是武生路子,这出戏充分体现了他“武戏文唱”的特点。大处不谈,只举曹操校场观操一场为例。张绣所训练的火牌骁刀手,有意识地表示慑服于典韦、许褚的威力。这要全靠张绣在一旁暗用眼神指使提示。最后军士们下场,张绣用手中令旗连轰带赶,加上手挥足踢,唯恐让曹将看出这是一支得力的队伍,而有意以战败的弱者姿态示人。如果张绣站在一旁,呆若木鸡,根本就不成其为“戏”了。余叔岩演此戏是靠把老生路子,全剧只有两个唱段,每段各唱四句散板。而余氏唱这几句,必定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唱得声情并茂,至少要落得三次彩声,才算对得起观众(余氏演《审头刺汤》亦然,《审头》只有六句唱词,比通行的马派唱法还少四句摇板,但余氏每次演唱,必获三至四个满堂彩声,否则就不成其为余派唱法)。这真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后来杨、余两派传人演此戏,又在他们精湛的表演艺术的基础上往细微处钻研。比如王金璐演张绣宗杨派,在念“俯首依人岂是计,暂保宛城待来时”两句时,念完“暂保宛城”以后,稍作停顿并略施眼神;再念后面三字,向观众暗示出张绣的满腹牢骚,一腔心事。台下倘不注意,自然一瞥即逝,演员的用心也就枉费徒劳,这是很可惜的。
记得李少春初拜余叔岩,每演《洗浮山》,我必作壁上观。一夕偕已故友人张朗孙君同往,张问我:“他把武戏唱得这么慢条斯理,究竟好在哪里?”这时少春头场趟马未完,我登即请他注意剧中人在上场门台口的一个短暂亮相。此戏贺天保的扮相是头上偏戴软罗帽,背插双刀,唇挂黑三,手持马鞭,腰系大带,一件青褶子掖起右袖,仪表潇洒,动作峭劲。少春这个亮相不足一分钟,马鞭梢向右下方微指,从上到下,无论眼神、须尖、鞭梢的穗子、大带下端的流苏,都向同一角度斜着轻轻荡了过去。其和谐一致,浑然成一整体,堪称飘逸不群,美不胜收。我说:“好就好在这里。”张君慨然道:“你连这样一个小节骨眼儿都不放过,要是我可真得累死了。”我说:“欣赏艺术就要吃力,看戏本身也是学习,囫囵吞枣是不行的。”
为了一场戏各个角色密切配合,台上形成所谓“一棵菜”,甚至还需做到演员之间情感交流,许多主要演员在选择配角时是十分严格的。钱金福和王长林,早年为老谭配戏;后来杨小楼、余叔岩都倚他们为左右手。及二老病故,他们的哲嗣钱宝森和王福山,继续为杨、余二位大师配戏。围绕着杨老的几位老搭档,除钱、王父子外,尚有迟月亭、范宝亭、许德义以及鲍吉祥、刘砚亭(刘之前是何佩亭)和今尚健在的李洪春等,几乎都是杨的终身“助手”。余叔岩晚年偶一演出,为了在台上的表演严丝合缝,得心应手,宁可不用享盛名的演员。比如裘桂仙逝世后,余氏只用马连昆演文净。余氏演《盗宗卷》,陈平一角非鲍吉祥莫属。第一场金殿焚卷,余氏扮演的张苍同吕后要碰一次眼神。虽只有短短几秒钟,但如果不是律佩芳演吕后,能与余氏默契在心,这个精彩镜头就无法体现。三十年代,程砚秋在中和戏院定期演出,班底极为硬整。即如今年已届九十高龄的侯喜瑞,当时已成大名。但他与程配戏,不仅演《红拂传》这样脍炙人口的重头戏非他不可,就是演《荒山泪》的校尉、《春闺梦》的壮丁、《朱痕记》的中军李仁等,尽管有的戏只上一场,前后不过几分钟,侯老也全力“铆上”,每出戏仍有他的特色。这是狮子搏兔也用全力的另一例证。如果观众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主要演员身上,显然也不算全面的“知音”。
这里我愿意特别谈谈萧长华先生。[4]萧老一生德高望重,而演戏更特别有讲究,不仅注意节骨眼儿,而且有不少窍门儿。比如他演《甘露寺》的乔福,第一场应随乔玄暗上。萧老连乔福应在何时出场都费过一番心思。他认为,乔玄是主角(萧老晚年十之八九都是陪马连良演这出戏),观众对乔玄的引子、定场诗和大段独白都要仔细欣赏;同时,萧老也深知自己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他本人一出台,观众必报以掌声。如果因为自己出场而使乔玄的表演受到干扰,那就破坏了舞台气氛,对演员和观众都不利。于是他选定在乔玄念完引子、转身归座、背对观众时出场,既符合“暗上”的规定,又不影响乔玄的表演,而观众这时的注意力也容易往乔福身上集中,即使报以热烈掌声对乔玄也毫无干扰。这样的考虑不仅对青年演员有学习参考价值,就对观众也有很大启发。又如同一剧中的贾化,上场只有几分钟。他的“戏”只是吕范让他在台口把全身携带的兵器一件件当众卸下来。但他的表演有无噱头,能否引起观众共鸣,就要靠“窍门儿”起作用。“窍门儿”无他,只是每卸下一件兵器都把它向观众亮一下做个交代,然后再放到台上,效果就出来了。钮骠同志演贾化,即照萧老路子演出,亮到第三件兵刃时台下便笑声四起,足见这个演法是经过实践考验的。再如《长坂坡》的夏侯恩,上得台去只有三五分钟的戏,但他同主角赵云的表演却有着密切关联。按照标准扮相,凡身背宝剑者必须把剑柄耸立在右肩上方,否则背剑人自己就拔不出剑来。夏侯恩自不例外。但当夏侯恩被赵云一枪刺倒,面部朝下伏在台上时,剑柄就转到相反方向去了。赵云想俯身拔剑,必须从夏侯恩身上跃过,然后反手拔剑,剑才能出鞘。这不只是赵云表演费力不讨好的问题,连观众看了也十分别扭。有的演员为了照顾赵云的表演,只好把宝剑从一开始就向相反的方向背着。这同样使观众看了不顺眼。萧老对此,根据故老相传,在用腰带系剑时有个“窍门儿”。当夏侯恩伏地之时,只消用手一抽所系带上的活扣,宝剑就会自然而然地从右肩滑到左肩上方,正好配合上赵云拔剑的位置,赵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从容拔剑出鞘。因此,看一个演员是否得到真传,就要看他的表演是否对这一类“窍门儿”有讲究。最近与北京大学陈洪舜老教授晤谈,他向我畅谈了他从1925年进北京以来所看过的名角好戏。他说:“有一次,梅兰芳、龚云甫、萧长华三人合演《六月雪》,只唱探监、法场两折戏而列为大轴。”我们都认为,如果演出没有高水平高质量,这样一出短戏肯定是压不住场的。据陈老谈,最难得的是萧长华的禁婆,居然在规矩谨严之中唱出了劲头和俏头,却又保持了一位名角的火候和“派头”,真是太不简单了。我听了之后很受教益。我以为,观众要从看似平淡无奇的演出中识得演员的匠心,才不致辜负这些艺术大师毕生献身舞台的精神和造诣,才算得上是演员的“知己”。(www.xing528.com)
1981年3月末病后作
附记:
关于《战宛城》中张绣的唱段,杨小楼本人曾灌有唱片,肯定是唱散板的。但杨老在台上有时唱八句(两段),有时只唱四句(一段)。而余叔岩则一定唱八句,我自己不仅曾从张伯驹先生学过,而且还请朋友间接请教过杨宝森。宝森曾给我的朋友亲自“说”了这八句唱,并纠正了他自己1929年在大中华公司所录唱片中唱腔的不准确处。而1987年有人在《戏曲艺术》(中国戏曲学院的学报)上撰文谈余叔岩,竟说叔岩的《战宛城》从头到尾一句唱也没有。不知是那位作者因年久记忆有误还是信口随便一说,总之是完全错了。也有人撰文说杨小楼此戏无唱段,显然就更不可靠了。
1988年3月校后附记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