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酷爱京戏。“爱之”当然“欲其生”,希望京戏永远能够活下去。有两种活下去的方式:一种是新生,还有一种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而后一种方式实际已是离死不远了。
翻开我国的戏曲史,我们会看到,封建社会的戏曲,曾有好几次发展到辉煌鼎盛的高潮,晚清的京戏应该算一次,但也是封建社会中的最后一次。当时,京戏剧目多,出色的演员多,比较受欢迎,影响也大。同其他地方剧种比较起来,京戏在当时确具有较大的融合力和较强的生命力。它先战胜了垄断当时北京剧坛的昆腔和弋阳腔北方支派的京腔(实际上是融合并发展了它们),接着又战胜了(也是融合了)各种梆子腔以及其他地方剧种,终于“蔚为大国”。从艺术方面看,京戏的表演程式、舞蹈动作、音乐、唱腔以及关目结构,都比较成熟而完整,形成一套体系,具备一套规模。在清代末年,说京戏是“集”封建时代戏曲艺术之“大成”,恐怕不算过誉。但是,愈是“集”封建时代戏曲艺术之“大成”,对于反映今天的新社会、新人、新事,也就愈益感到格格不入。这也正说明京剧的艺术表演程式带有比较沉重的历史包袱,具有更大的时代局限。
应该承认,今天要让京戏更好地为社会主义服务,让京戏增加现代、当代题材的剧目,比起其他地方戏曲来,它确有更多的困难。因此,改造起来要缓慢一些,前进起来要吃力一些,步骤上也要更稳妥些。但尽管如此,京剧还是可以有步骤地尝试演现代戏的。从解决新内容与传统形式之间的矛盾着眼,我想不妨尝试着先走这样几条路:一、多排现代题材的武戏。二、多考虑适用于浪漫主义表现手法来表演的题材。这两类都比较容易改造利用原有的传统艺术程式,而且容易体现京剧的夸张渲染、载歌载舞的特点,其中如京戏武戏开打和一些武打程式确乎为其他地方剧种所没有。三、为了积累经验,不妨多排些小型剧目,即所谓“折子戏”。
当然,究竟应怎样做,主要得靠京剧界的同志在实践中摸索和创造。但不论怎样尝试,我以为在注意剧本思想内容的同时,也必须注意到如何让一出现代题材的新戏具有和传统剧目同样吸引人的艺术魅力(当然,能超过传统剧目就更好)。没有艺术魅力,内容再好,也不易持久地抓住观众。正如毛主席所说:“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有些过去爱看传统剧目的京戏观众对现代题材的京戏剧目不大满足,表示不爱看,或者说这些戏不“像”京戏,甚至说“不是这里头的事”。当然,这些人的意见未必全正确,看法也未必全对头;不过,如果从演戏者的角度出发,则是应该用确实富有艺术感染力的艺术成品把这些观众也争取过来,而不是把他们排斥出去。真正有说服力的做法乃是让所演出的现代题材京剧不仅具有全新的思想内容,而且还要具有比传统剧目有过之无不及的艺术魅力。因为观众看戏毕竟不比听报告,不能仅仅满足于思想上受到教育,还必须要求有艺术享受。忽略了思想或艺术任何一方面,对京剧的发展前途都是不利的。(www.xing528.com)
至于说演现代题材的剧目是否“像”京剧,也要辩证地来看。既称作“京剧”,当然要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它原有的艺术风格。不过要想让京剧走一条新生的路,却要求它在艺术方面一成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问题在于怎样变。变有两种:一种是创造新的,代替旧的;另一种是改造、利用旧的,让它尽量为新的服务。而改造和创新又是相辅相成、并行不悖、互相促进的,不是互相排斥、对立的。所谓改造、利用旧的,照我的体会,则是批判地继承的问题。京戏演现代题材剧目所以显得困难吃力,我想,同我们对艺术遗产批判得不够(这里面也就意味着继承得不够)是有关系的。我们前一阶段的批判工作,似乎很少从思想内容方面鞭辟入里地深入到表演艺术领域中去,这就给我们改造、利用旧有的艺术程式带来了困难。因为表演艺术是体现思想内容的,只从表面上删改剧本而不去触动表演程式,矛盾依然存在。比如三国戏中关羽一角,过去自称“关某”,别人称之为“关公”,现在一律改称“关羽”,这很正确。但《单刀会》的关羽出场用袍袖遮脸,这实际上是把关羽神道化的一个动作。有人解释为关羽从船舱走出,袍袖遮脸是为了挡风。(以关羽这样一员英雄虎将,居然还怕江面上的风?)但王凤卿、高庆奎等演《战长沙》的关羽,出场也用袍袖遮脸,难道也是为了怕风么!又如《长坂坡》的赵云,照北派演法,是把他作为一个有浓厚封建思想的人物来处理的。因此,当刘备“叹五更”时,赵云假寐的姿态是非常拘谨的,靠肚下垂,靠牌护腿,根本就不许露红彩裤。理由是他不敢在刘备和二位夫人面前放肆。糜氏投井一场,杨小楼照例抓帔。糜氏把阿斗放在地上,然后转身,赵云一下子看到了阿斗,因为他有封建思想,一定不能让阿斗的“龙体”躺在地上,于是诚惶诚恐地抱了起来。这时糜氏已经走上井台,俯身坠井,赵云一手抱阿斗,一手想救人,结果迟了一步,只抓到一件“帔”。糜氏的不得救,赵云的封建思想恐怕得负一定责任。如果抽掉了贯穿于表演程式中的指导思想——封建意识,则一切动作只是为表演而表演,剩了个躯壳。从简单模仿这些程式到对贯穿着这些程式的指导思想进行分析,是一个批判的过程。只有这样,然后才能决定取舍,斟酌原有艺术程式的去留,但如果照另一种演法,赵云在刘备“叹五更”时可以大睡特睡(完全丧失了武将在临阵前的警觉性),在抓帔前不去抱阿斗,而用双手抓帔,然后再使一个“倒插虎”,这样也并不能消除赵云身上的封建思想,相反,倒成了另一种为表演而表演,弄得表演艺术和人物思想完全脱节了。正由于对传统的表演艺术缺乏理解和批判,等到想拿来改造、利用时便不知从何下手,即使是零敲碎打地搬用到现代戏里,也还是从程式的表面现象考虑问题,不能做到真正的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我始终坚信,只要深入贯彻批判精神,对一出戏的具体表演程式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研究,无论对创造新程式或改造、利用旧程式,都是有好处的,而且糟粕容易扬弃,精华更容易继承下来。
还有人担心,如果批判来批判去,是否传统剧目就会失传了?我以为这恐怕是过虑。批判是为了更好地继承,不意味着全盘取消;改造是为了向前发展,不是为了把它消灭。我们既有研究李白、杜甫的专家,当然也应该有研究谭鑫培、梅兰芳的专家。况且研究戏曲还要通过舞台实践,因此党对发展艺术流派一向是非常关心的。为了发掘、保存、整理、研究京戏遗产而培养一支又红又专的队伍,即使再过若干年,我看也还是必需的。问题在于:发掘、保存、整理、研究工作和如何做好京剧的推陈出新,这二者并非相互排斥而是相互关联的;而且应该明确,前者原是为后者服务的,当然,在今天,后者无疑更是当务之急。如果认为只要创造新的就行了,而遗产则属于应“推”之列,要不要都无所谓,恐怕是有些片面的。
196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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