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的思维方式及其影响因素

提要：

1.群体的观念。基本与附属观念/矛盾的观念如何同时存在/在为群体所接受之前，崇高观念必须完成转变/观念社会的影响不受其中所包含真理等级的支配

2.群体的理性思考能力。群体不会受到理性思考的影响/群体的理性思考能力始终是一种非常低级的命令/群体的观念中只有类似成功的表象

3.群体的想象力。群体想象力的力量/群体以图像的方式进行思考，而且这些图像前后彼此之间并无联系/群体尤其容易受到奇异事件的影响/传奇故事和文明都是文明的真正支柱/大众的想象始终是政治家权利的基础/事实激发那些投身研究事物群体想象力的方式

1.群体的观念

在上一部作品中研究观念在民族演变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时，我们曾表明，每一种文明都是少数鲜有更新的基本观念的产物。我们曾说明了这些观念是如何进入群体的思想之中，这个过程是如何困难以及一旦实现之后这种观念所具备的力量。最终我们看到，这些基本观念的改变往往会引发历史大动荡事件的发生。

我之前已经对这一课题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因此在这里我便不再赘述。但是，我还是要用寥寥数语来解释一下，群体很容易会以他们所设想的方式来接受这样的观念。

这些观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由一瞬间的影响所形成的偶然的、稍纵即逝的观念；比如说对一个个体或者一种学说的迷恋。另一类是基本观念，环境、遗传法则和公众意见都给予了这些观念很强的稳定性；这些观念都是过去的宗教信仰，以及当今世界的社会和民主思想。

这些基本观念就像是缓缓流向其尽头的溪流；而短暂的观念则像是总在变化着的微小波浪，在水流的表面掀起涟漪，尽管并不是十分重要，但是比水流的流动更加显而易见。

如今，我们的父辈们视为中流砥柱的那些伟大的基本观念正在风雨中飘摇。它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固态，同时以它们为基础所建立的制度也摇摇欲坠。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短暂的次要观念每一天都有形成；但是其中很少看起来具有稳定性，以及注定要产生压倒性的影响。

无论群体受到何种观念的暗示，他们都只能对他们认为十分绝对、不妥协和简单状态的条件施加影响。他们将这个观念以图像作为外衣，而且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接受这些观念。但是，这些图像化的观念与任何类比或连续都不存在任何逻辑联系，而且还可能会彼此取代，就像是操作者从放映机中取下一种幻灯片再换上另一张一样，他们是彼此的替代品。这解释了为什么群体中最矛盾的观念会同时出现。

根据时机的不同，群体将受到其理解力内所储存在各种不同观念中的一种观念的影响，因此群体便能够表现出最不同的行为。由于完全缺乏批判精神，所以群体不会感知到这些矛盾之处。

然而，这种现象并不是群体所特有的。在很多独立的个体中，我们都可以观察到这种现象——不仅包括原始生命，而且还包括下列这些情况：比如说，一种宗教信仰的狂热教徒，他们的智力在某一方面与原始生命非常类似。我曾经观察到，在欧洲大学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印度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十分古怪。在他们不可改变的基本遗传观念和社会观念之上，叠加了很多的西方观念。根据时机的不同，这些观念中的一种或另一种就会伴随他们的行为或表达而表现出来，因此同一个个体可通过这种方式表现出最显著的矛盾对立。这些矛盾之处较之事实而更加明显，因为只有遗传观念才能对独立个体的行为动机产生足够大的影响。只有当不同种族的人相互结合，处于两种遗传趋势之间的人的行为才会表现出非常显著的矛盾之处。尽管这些现象在心理学方面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但是在这里，我们对这种现象的强调毫无意义。我的意见是，如果想要完全理解这些现象，我们有必要经过十年的旅行和观察才能做到。

观念只能以群体所假定的简单形式才会被群体所接受，而且通常必须要经过最彻底的转变才能变得流行。尤其是当我们在处理崇高的哲学或科学观念时，我们才能看到它们为降低群体的智力水平而需要的修改具有多么深远的意义。这些修改取决于群体的本质，或者群体所属种族的本质，但是它们的趋势总是朝向降低以及简化的方向。这解释了这样一个事实：从社会角度来看，事实上几乎不存在观念等级之说——也就是说，观念没有高级或低级之分。

然而，不管一种观念在形成之初是多么伟大或真实，这种观念中已不存在所有构成其等级的元素，因为它们已经进入了群体的智力领域以及它们的影响程度范围之内。

而且，从社会角度来看，一种观念的等级价值，即其内在价值，并不重要。我们必须要考虑到的是一种观念所产生的影响。很确定的是，中世纪的基督教观念、上世纪（即18世纪，下同）的民主观念，或者今天的社会观念并非高等观念。从哲学角度来考虑，这些观念仅可被作为带有些许遗憾的错误。但是，它们的力量在过去以及将来都是非常强大的，而且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将成为决定国家行为的最基本因素。

一种观念即使在经历了转变并被群体所接受以后，它也只能通过我们将另行研究的不同过程发挥影响。当这种观念确实成为一种情绪的时候，它就进入了无意识领域，但是这个过程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一定不要认为一种观念的正确性只要得以证明就可以发挥作用，甚至是对有教养的人产生影响。在了解了观念对大多数人的最明确证明的影响有多么微弱以后，我们很快就会理解这一事实。如果证据非常明确，那么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接受，但是他很快就会被无意识自我带回到最初的设想之中。如果我们几天之后再次遇到他，他将再一次旧调重弹。事实上，他是受到了前面观念的影响，而这种观念已经成为一种情绪，而且这种观念本身也对我们的行为和表达产生了更加深远的影响。在群体中，这种情况也并无例外。

当一种观念通过不同的过程而最终进入到群体的思想中时，它便拥有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而且会带来一系列的影响，而与这种力量作对无异于徒劳。

那些引发法国大革命的哲学理念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最终进入群体的思想之中。一旦被付诸实践，我们将会了解到它们所具备的不可抵抗的力量。随之，整个国家开始为赢得社会平等并实现抽象权利和思想自由而浴血斗争，导致所有的王权摇摇欲坠，并使西方世界陷入黑暗的混乱局面。20年间，各个国家都参与了相互残杀的冲突之中，而且欧洲也见证了连成吉思汗或帖木儿看了也会心惊胆战的大屠杀。这个世界从未出现过如此规模的战争，而这一切可能都起源于一种观念的普及。

各种观念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在群体的思想中建立根基，但是群体同样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摆脱它们。为此，群体在观念方面总是和学者与哲学家之间存在着几代人的差距。当今世界，所有的政治家都非常了解我不久前提到的基本观念中包含了许多错误，但是由于这些观念的影响力仍然非常大，所以他们不得不按照他们实际上已不再相信的那些原则来统治这些观念。(www.xing528.com)

2.群体的理性思考

我们不能绝对地说群体都是不理性的，也不能说他们不会受到理性思考的影响。

但是，从逻辑角度来看，他们所使用的论证与能够影响他们的论证都是非常低级的，而且只能通过类推的方式才能将它们视为理性思考。

正如高级理性思考一样，群体的低级理性思考是以观念的联合为基础的，但是群体中相互联合的两种观念之间只存在表面上的类比或连续关联。群体的理性思考模式类似于爱斯基摩人的思考方式，他们根据经验知道冰是一种透明体，在嘴中可以融化，所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玻璃也是一种透明体，放在嘴中也可以融化；或者野蛮人会认为吃了有胆识敌人的心脏之后就会助长自己的英勇；或者曾受到雇主剥削的女性会认为所有的雇主都会剥削他们。

群体理性思考能力的特征就是仅在表面上相互关联的不同事物之间的结合，而且那些特定的情况立即就会变得一般化。那些知道如何管理群体的人总是会向群体展示这种论证。但是，这些都是唯一能对群体产生影响的论证。群体完全看不懂一连串的逻辑论证，因此我们可以说，他们并不理性，或者说他们的理性是错误的，而且他们也不会受到理性思考的影响。在阅读某些发言稿时，我们总会吃惊于这些内容的软弱无力。然而，对于倾听这些发言的群体而言，这些内容却能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我们都忘记了，它们本来就是为说服群体而写的，而并不是供哲学家们阅读的。在与群体进行亲切交流时，一位演说家可以通过其将要诱发的目的而激发出一些图像。如果成功的话，他就会达到目的，那么大量的长篇大论——始终是沉思的产物——也不值得吸引大脑接收的那些寥寥数语。

如果要再补充一些关于群体无力通过理性思考来防止他们表现出任何批判精神痕迹的说明，这未免有些多余，也就是说，群体有能力辨识真理与谬误，或者有能力对任何事情形成精准的判断。为群体所接受的判断仅仅是强加于他们的判断，而从来就不是他们经过讨论之后所接受的判断。关于这件事，那些低于群体水平的个体的数量也十分庞大。某些意见很容易就会得到普遍认可，这尤其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不可能在他们自己的正确理性思考的基础上形成他们特有的观点。

3.群体的想象力

正如缺乏理性思考能力的人一样，群体的想象力是非常有力、非常积极，且非常容易受到强烈影响的。

群体通过人物、事件、事故所诱发的图像几乎与现实无异。在某种程度上，群体就处于睡眠者的位置上，他们的理性暂停运转，从而在脑海中唤醒了极其强烈的图像，但是如果他将这些图像付诸沉思，它们可能会很快消失。群体不能进行沉思以及理性思考，而且也缺乏存在的概念；而且我们需要注意到，一般说来，最不可能的事就是最明显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能让群体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总是那些不可思议和充满传奇色彩的事。当我们对一种文明进行分析时，我们会看到，真正支撑文明的实际上就是那些不可思议和充满传奇色彩的事。在历史上，表象总比现实发挥着更加重要的作用，而不真实总是比真实更加有力。

群体只能以图像的方式进行思考，而且只有图像才能为他们留下印象。此外，只有那些让他们感到恐惧或吸引他们关注的图像才能成为他们的行为动机。

鉴于这个原因，以图像这种最显而易见的形式所展现出来的戏剧表演总是会对群体中的大量个体产生影响。面包和壮观的表演构成了古罗马平民的幸福理想，而且他们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求。连续的几个时代以来，他们的这种理想几乎没有改变过。在所有类别的事物中，没有什么能比戏剧表演为群体的想象力留下更大的影响。所有的观众在同一时间经历了同样的情感，而且如果这些情感没有立即转变为行为的话，那是因为最无意识的观众无法忽略他是幻想的受害者这一事实，而且他也已经为这些虚构的冒险活动而欢笑或哭泣过。然而有时候，图像所暗示的情绪是非常强大的，以至于它们就像习惯性的暗示一样，倾向于自主转变成行为。人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家非常受欢迎的剧院的管理者，只是因为剧院上演一些氛围忧郁的戏剧而不得不在散场时派人保护剧中扮演叛国者的演员，以防止其受到观众的暴力伤害，因为尽管知道戏剧都是虚构的，但他们还是对这位演员所犯下的过错感到愤愤不平。

在我看来，这是群体精神状态的最明显指示之一，而且尤其可以看出他们接受暗示的能力。相对于真实而言，不真实对群体造成的影响更大。它们之间存在一种明显的趋势，那就是两者的不可分辨。

征服者的权力和国家的力量都是建立在公众想象的基础之上的。在领导群体的时候，尤其要特别注意应对这种想象。所有伟大的历史事件，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兴起，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党的威胁入侵，这些都是群体想象所产生的强烈印象的直接或者间接后果。

而且，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的伟大政治家，包括绝对的专制君主，他们都非常重视大众的想象，而且将此作为他们权力的基础并在对大众进行统治期间从未尝试反对他们的这些想象。拿破仑在国务委员会上表示：“我正是通过成为一位天主教徒才结束了旺代战争(1)。通过成为一名伊斯兰教徒，我在埃及获得了一片立足之地。通过成为一名教皇绝对权力主义者，我赢得了意大利神父的支持，而且如果要统治一个犹太国家，我就要重建所罗门寺庙。”继亚历山大和恺撒之后，或许再也没有伟人如此了解该如何影响群体的想象了。一个人之所以对一个事件持续关注就是因为他想要形成对事件的想象。他会将此蕴含在其胜利之中，在其言论之中，在其演说之中，在其行为之中。在临终之前，他依然还惦念着这些思想。

群体的想象是如何留下深刻印象的呢？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现在，我们只能说，这种技艺从来都不是通过钻研智力或理性思考能力而实现的，也就是说，不是通过证明的方式来实现的。安东尼并非是利用其花言巧语才成功让平民们反抗恺撒并谋杀了他；而是通过向大众宣读恺撒的遗嘱并抬出了他的尸体。

无论是什么为群体的想象留下了深刻印象，都是通过令人吃惊而又非常清晰的图像来实现的，这种图像没有附加说明，或者仅伴随有少数绝妙或不可思议的事实；恰当的例子包括，军事上的重大胜利、伟大的奇迹、重大犯罪事件或一个大大的希望。事情必须以整体的方式呈现在群体面前，而且不能告诉他们事情的起源。一百次轻微犯罪事件或轻微的事故将不会为群体留下丝毫的印象，但是一次重大犯罪事件或者一次重大事故却会为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哪怕这些事件的后果远不如一百次小事故的总体后果严重。几年之前，造成巴黎五千人死亡的流行性传染病可能只为民众留下了并不深刻的影响。其原因在于，这次灾难并没有具体体现在任何可视的图像之中，而只是通过每周的统计数据向民众播报。与此相反，如果有一次事故造成了500人而非5000人死亡，但却是在一天之内发生在公共场合，由于事故的后果非常有视觉冲击力，比如说，埃菲尔铁塔的倒塌，那么这件事就会对民众的想象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蒸汽船在海中央失去联络，在得不到任何音讯的情况下，民众在整个一周内都会对此事印象非常深刻。然而，官方统计数据表明，仅1894年就有850艘帆船和203艘蒸汽船失踪。但是，民众从未关注过这些连续失踪的船舶，尽管相较于那艘疑似失踪的大西洋班轮而言，这些船舶涉及的生命和财产损失更具重要性，但人们对其关注度依然不高。

为公众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事实，而是事情发生并引起注意的方式。如果我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的话，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些事件整合起来，这样就会产生令人吃惊的图像，从而可以为公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了解了如何为群体留下深刻印象的艺术，同时也就了解了统治他们的艺术。

(1)　1793年，法国旺代省发生的一场反征兵制战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