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从心理学角度来看群体的构成/由多个单独不成群个体组成的聚合体不足以形成一个群体/群体心理的特殊特征/构成群体个体的思想和情感在固定方向上的转变,以及他们人格的消失/群体总是会受到无意识思想的支配/大脑活动的消失以及思维活动的优势/智力的下降和情感的完全转变/与构成群体的个体相比,转变后的情绪可能会更好或更坏/群体很容易成为英雄主义群体,或者成为犯罪群体就其普通意义而言,“群体”一词的意思是各种各样的个体聚集到一起,无关他们的民族、职业或性别以及他们聚到一起的缘由。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群体”一词的概念则与其普通意义截然不同。在某些既定条件下,而且仅在这些情况下,个体所构成的集群会表现出不同于个体行为的新特征。
在这个集群中,所有人的情感和思想会选择一个相同的方向,而且他们的意识人格将逐渐消失。如此一来,集群中的个体便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虽然其持续时间无疑是非常短暂的,但是这种特征的表现却是非常明确的。因此,由于暂时也没有更好的说法,我便将个体的这种集群称为组织化群体。或者说,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称之为心理性群体。这种心理性群体是一种单一的存在,而且也属于群体精神统一定律之一。
许多个体都是在意外情况下聚集到一起的,但是很明显,他们并不仅仅因为这一事实而获得了组织化群体的特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如果没有确定的目标,即使有成千上万的个体聚集到同一个公共场所,他们也不会形成一个群体。如果群体要获得这样的特征,就必须受到某些诱因的影响。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确定这些诱因的属性。
意识人格的消失以及感觉和思想朝向一个确定方向的转变是群体成为组织化群体的主要特征之一,但是其中并不总涉及多个个体同时出现在同一处。在某些时候,以及在某些暴力情绪——比如民族大事件的影响下,成千上万的独立个体可能会因此而获得心理性群体的特征。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偶然的机会便足以让他们聚集到一起并做出具备群体独有特征的行为。在某些情况下,少数个体就可能会构成一个心理性群体,但是偶然间聚集到一起的上百个个体却不一定能构成一个心理性群体。在另一方面,对于整个民族而言,尽管他们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聚集行为,但是在某些行为的影响下,他们也会形成一个群体。
心理性群体一旦形成,它就会获得某些暂定但却具有决定性的一般特征。除了这些一般特征之外,群体还会获得因为组成元素的不同而获得的一些特有的特征,并且这些特征还有可能会改变其精神结构。因此,心理性群体是很容易分类的;而且当我们在为群体分类的时候,我们应该看到异质群体——由相异元素构成的群体——会表现出与同质群体——由或多或少同类元素(教派、等级和阶级)所构成的群体——相同的特征,而且除了这些共同特征以外,我们还可以根据两种群体各自的特有特征将他们区分开来。
但是,在开始研究不同类别的群体之前,我们必须首先研究一下他们的共同特征。我们应该像自然学者那样,从描述一个科内所有种类生物的一般共同特征开始,然后再将该科中属和种区分出其特有特征。
要想准确描述群体的心理并不是一件易事,因为群体组织不但会因为其种族和构成的不同而不同,而且还会因为其激发原因性质和强度的不同而不同。然而,个体的心理研究也存在同样的困难。如果有个体能度过其一生而保持性格不变,那么这种个体应该只存在于小说之中。只有环境一致才能创造出明显的性格一致性。我曾在其他地方表明,所有的心理结构都包含着可能因环境的突然改变而表现出某种性格的可能性。这一点就解释了为什么人们会发现法国的国民公会会议中最暴力的人在他们平时的生活中竟然都是无害的公民,他们都扮演着温顺的司法人员或者正直的地方法官的角色。在暴风雨过去之后,他们便回归到以前安静、守法的正常生活,回到作为拿破仑最忠诚仆人的角色。
由于对群体组织进行逐一研究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应该更多地关注那些已经达到完全组织化的群体。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将看到群体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不是他们始终是什么样子。只有在组织化的高级阶段,某些新的以及特定的特征才会叠加在种族那些一成不变的主导特征之上;然后就会发生我们之前所暗示的那种转变,即群体的所有感受和思想都会向同一个方向发展。
而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在上文中所述的群体精神统一的心理学法则才会发挥作用。
在群体特征之中,有些特征与独立个体的表现无异,而有一些则截然相反,这些就是群体所独有的特征,而且只有在这种集体中才能见到。为显示它们的重要性,我们首先应该研究的就是这些特征。
心理性群体所表现出来的最显著特征如下:无论组成群体的个体是什么人,无论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职业、性格、智力水平是相似或相异,他们已转变成一个群体这一事实让他们具备了同一种集体心理,而这种集体心理则使他们的感受、思想和行为方式与其作为独立个体时的感受、思想和行为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如果个体没有形成一个群体,那他们就不会形成某些思想,或者就不会转变他们的行为。心理性群体是异质元素的暂时性存在,而且是临时组合在一起的,就像是构成生命体的细胞重聚后组成了一种新的存在并展示出了不同于每个细胞的特殊特征。
与人们对如赫伯特·斯宾塞(1)(Herbert Spencer)一样著名哲学家的发现感到震惊的观点相反,构成群体的集体之中并不存在任何概括性元素或其平均影响。然而真正的事实是,这些新特征在形成之后进行了组合,就像是某些化学元素——比如酸和碱相互接触后发生反应一样,比如说,这些元素组合形成了一种新的物质,而且这种物质的特性与成分所具备的特性却大相径庭。
要证明由个体组成的群体与独立个体的不同并不困难,但是要找到引起这些不同的原因却并非易事。
为了对这些方面有些许了解,我们有必要先回忆一下现代心理学确立的真理,即无意识现象不仅在有机生命中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地位,而且在智力活动中也发挥着同样的重要作用。与其无意识生活相比,精神的有意识生活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即使是最精明的分析家和最著名的观察家,他们也只能观察到少量决定他们行为的无意识动机。我们的意识行为大体上是遗传性影响在大脑中所建立的无意识基质的产物,而这种基质则是由构成种族天赋特征的代代相传的无数共同特征组成的。毋庸置疑的是,除了我们行为的公开原因以外,还存在一些我们没有公开的秘密原因,但是在这些秘密原因之后,我们还忽略了很多其他的秘密。生活中,大多数日常行为都是我们研究中所忽略隐藏动机的作用的结果。
就构成那些所有个体所属种族天赋特征的无意识元素而言,个体与群体在这方面尤其相似,同时这些无意识元素也是他们性格中的主要部分——教育的产物,然而更是遗传的特殊情况——他们最终成为不同的个体。在智力方面存在差异的人与人之间的本能、感情和感受非常类似。在所有事情都属于感情范畴内的时候——宗教、政治、道德、喜爱以及反感等——即使是最杰出的人也很少能达到最普通个体的标准。从智力的角度来看,伟大的数学家及其靴匠之间可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从性格角度来看,这种差异可能会非常小,甚至不存在。
我认为,正是种族中正常个体无意识力量所控制的这些性格中的一般品质——且在同一程度级别——构成了群体的共同属性。
在集体心理中,个体智力天资的减弱也导致了他们个人特征的减少。因此,个体的异质被群体的同质所淹没,而且无意识品质也占了上风。
群体在整体上拥有普通品质的这一事实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从未完成过需要高等智力参与的行为。由一些知名人士而非各行各业专家所做出的影响整体利益的决定,不一定会明显优于低能者所采用的决定。事实是,对于同样的工作,他们只能通过每个个体与生俱来的普通资历去完成。而对于群体而言,他们中所累积的是愚蠢而非天资。但是,并非像人们常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那样,但如果我们把“所有人”理解成群体的话,诸葛亮确实比所有的人都更具有智慧。(www.xing528.com)
如果群体中的个体仅限于将他们的普通资质结合在一起的话,那他们只会得到平均的平庸资质,而不是我们所说的,会在实际上创造出新的特征。这些新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呢?这就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问题。
不同的原因造成了群体,而非独立个体所具备的这些新特征的表象。第一个原因就是,构成群体的个体在考虑事情时从数量方面出发,他们会感受到一种无敌的力量并因此而形成一种本能,但当他们独自一人时就必须努力克制这种本能。这时候,个体将不情愿地从另一种角度来审视自己:群体是无名的因此也无须承担责任,然后一直控制着个体的那种责任感便完全消失了。
第二个原因就是传染,它决定着群体特殊特征的表现,同时也决定着群体的发展趋势。
传染是一种现象,要确定其存在并不难,但是要想对其加以解释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因此,我们必须把这种现象归类到我们稍后将要研究的催眠性现象之中。群体的每一种情感和行为都属于传染的一种,而且个体在受到传染后很容易会为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这种能力有违个体的本性,而且除非作为群体的一部分,否则一个人很少能做到这一点。
第三个原因,也是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原因,决定了群体中个体的特殊特征,而这些特征有时会与独立个体所表现出来的特征截然相反。此外,我在这里指的是,其暗示性不过是上述传染的一种影响罢了。
为理解这种现象,我们有必要借鉴心理学领域的一些近期科研成果。现在我们知道,通过各种各样过程,个体可以被带入这样的情境:完全失去个人意识,听命于使其丧失人格的操纵者的一切建议,并做出与其性格和爱好完全矛盾的行为。最细致的观察似乎证明了,长期沉浸于群体行为的个体很快会发现他自己——无论是因为群体的磁场影响,还是被我们所忽视的其他原因——处于一种特殊状态,而这种状态十分类似于个体在被催眠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入迷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被催眠者的大脑被麻痹了,而且他本人也成为听命于催眠者指示的无意识思维活动的奴隶。这时,被催眠者的无意识人格完全消失,并最终将丧失辨别能力。然后,其所有的感觉和思想都会朝着催眠者决定的方向发展。
这种状态与构成心理性群体的个体也十分相近,因为这种个体对其行为也不再有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就像是催眠对象一样,在某些能力遭到破坏以后,个体的其他能力会大幅度提升。
在暗示的影响下,个体将会在不可抵抗的冲动的支配下完成某些行为。相较于被催眠者而言,这种冲动对于群体中的个体而言是更加不可抗拒的,因为这种暗示对于群体中的所有个体都是相同的,在相互作用下其影响效果会更加强烈。在群体中,有些个体可能会具备强大到足以抵抗这种暗示的人格,但是当前这种个体的数量少之又少。在最大限度下,他们也只能尝试通过不同的暗示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比如说,通过这种方式所迅速诱发出来的一个愉快的表情或一时的想象偶尔会制止群体的弑杀行为。
然后,我们会看到,在暗示和传染的影响下,个体的意识人格会消失而无意识人格会变得显著,个体的感受和思想会转向相同的方向,而且受到暗示的思想会趋向于转变成行为;我们所看到的这些就是形成群体的个体的主要特征。这样的个体不再是他本人,而变成了一个不再受其意愿引导的机器人。
而且,通过成为组织化群体的组成部分这一不争的事实,一个人的文明等级就会下降好几个梯度。作为独立的个体,一个人可能会是一个有教养的个体;而在一个群体中,他就是一个野蛮人,即一个依据本能行动的动物。他拥有自发性、暴力、残暴以及原始存在的热情与英勇,而且他趋向于允许自己被文字和图像所打动——这可能对构成群体的独立个体的行为完全没有作用——并在引诱下做出与其明显的利益及知名的习惯相矛盾的行为。群体中的个体就像是一堆散沙中的一粒沙子,随风飘散。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我们才看到,陪审团所做出的决议往往并非每个个体的本意,而且议会所通过的法律和措施也没有获得其成员的个人支持。分开来考虑,法国国民议会中的人本来都是崇尚和平的开明公民,但是当他们形成一个群体之后,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支持起最野蛮的提案、支持将显然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并且会违背他们的利益,放弃他们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权利并自相残杀。
儿童十字军
群体中的个体不仅在行为上与其群体本质上存在不同。即使是在完全丧失其自主性之前,他的思想和感受也经历了转变,而且这种转变的影响也深远至足以导致其性情发生巨大的变化。比如从守财奴变成败家子,从怀疑论者变成信徒,从诚实的老实人变成罪犯,从胆小鬼变成英雄。1789年8月4日晚上,贵族们(2)在气氛热烈的庆典上宣布放弃他们的一切特权,而以他们个人的考虑而言,他们每个人都不会做出如此决定。
从上述问题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群体在智力方面总是劣于其独立个体,但是从群体所引发的个体感受和行为的观点来看,根据不同的环境,群体可能会优于或劣于其个体。所有的这一切都取决于群体所暴露出来的暗藏的性质。之前仅从犯罪观点研究群体的那些作家就完全误解了这一点。毫无疑问,群体通常都是犯罪性的,但英雄性群体也是同样存在的。我们要明白的是,群体而非个体可能会受到引诱而冒着生命危险来保证其信条或观念获得胜利,会因光荣和荣誉而放弃自己的地位,会在几乎没有任何军粮和武器的情况下,就像是在十字军东征的时代一样,从异教徒的手中夺回坟墓,或者像1793年(3)那样保卫祖国疆土。无疑,这种英雄主义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无意识的,但是正是这些才构成了历史。如果人们生来只会以冷血的方式践行伟大的行动,那么这个世界的编年史中对于他们的记录将只会剩下只言片语。
(1) 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被称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
(2) 勒庞在此指的是法国贵族,亦指法国革命时期的国民议会。——编者注
(3) 在1793年1月对路易十六执行死刑之后,国民议会统治了法国,并对英国、荷兰和西班牙宣战。——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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