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想象：拓展空间的力量

回忆和想象是对现实的逃避，也是对毁灭一切的时间的拯救与挽留。“人类的脆弱不仅仅来自于人类必须要遭受肉体的痛苦、面对不满的现实状况却又无能为力，最终不管采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它还来自于人类内心空虚的感觉，这种空虚感腐蚀性很强”，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堵塞每一条通向不祥的空虚感的寂静通道……”^[14]而回忆与想象就是两种最好的分散空虚、忘掉存在的方法。

《蜘蛛女之吻》中莫利纳对瓦伦丁说：“如果你有钥匙，我很愿意跟你出去。如果你没有，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出去。”他自己的方式指的就是故事、想象和回忆。监狱，暗无天日，没有自由，肮脏恐怖。从监狱中最快逃离的方式就是运用想象力和创造力。想象是身体痛苦的止痛剂，精神痛苦的安慰剂；想象也是快乐时的礼物和奖赏。当莫利纳与瓦伦丁关系越来越融洽时，他们享用了美味的食物和香烟，莫利纳的故事继续下去，并进行到了结尾，雷妮死在魏纳的怀中。想象以最直接的方式暴露内心的想法，莫利纳与瓦伦丁分别时，他讲了蜘蛛女的故事，讲完之后，他就向瓦伦丁表白说自己爱上他了。想象是一种暂时的逃离，一种醒时的美梦。现实越残忍，想象就越美丽。二战时巴黎夜总会的豪华和富丽堂皇，与监狱的拥挤、单调、肮脏、血腥形成强烈的对比；想象的奇幻和戏剧性，与现实生活的平庸、漫长、无趣又形成鲜明对比；想象中的自由、为所欲为，与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禁锢和限制，又形成了对比。

除了想象空间外，影片中还有大量的回忆空间，宣告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内心世界与价值取向。莫利纳回忆着他的印度侍者，瓦伦丁回忆着他的恋人玛尔塔，以及他是如何被捕的。有趣的是，无论是法国歌女与纳粹军官的故事还是蜘蛛女的故事，都是莫利纳讲述和想象出来的，但是影片中我们看到法国歌女雷妮、瓦伦丁的女友和蜘蛛女都是同一个人——瓦伦丁的女友玛尔塔的样子。莫利纳并没有见过玛尔塔，因此，我们看到的“戏中戏”，其实是莫利纳与瓦伦丁的共同想象。

《蜘蛛女之吻》首先是一部小说，里面有五个电影故事。导演海科特·巴班特将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时候，只撷取了两个电影故事，二战时期巴黎的故事和蜘蛛女的故事。但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我们至少得到了五个故事：瓦伦丁与莫利纳的故事；法国歌女雷妮和纳粹军官魏纳的故事；蜘蛛女与水中男人的故事；瓦伦丁与玛尔塔的故事；莫利纳和印度侍者的故事。

图3-13 《蜘蛛女之吻》剧照

影片中的五个故事都是在讲一个人爱上了他自己认为永远不可能爱上的人的故事：莫利纳爱上革命者政治犯，政治犯爱上同性恋者，法国歌女爱上纳粹军官，无产阶级革命者瓦伦丁爱上资产阶级姑娘玛尔塔，同性恋者莫利纳爱上有家有室的印度侍者，热带岛上的蜘蛛女爱上被海浪冲上海滩的男人。五个故事，五个时空，五种色调，五种影像风格，却又如此浑然一体。这是因为，牢房的故事像珍珠项链的线一样，把不同的故事串成一串。牢房的空间狭窄、简陋、逼仄，影像也大多是阴暗的黑、蓝、灰色调。牢房里明亮、鲜艳的颜色是与莫利纳有关的一切，他蓝底粉花的睡衣，红色的头巾，粉红色的针织衫。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长镜头：夜晚，墙上窗户的影子，一根绳子和绳子上的几个点，墙上有一幅画，是一只飞向太阳的鸟，鸟的身体遮住了大部分的太阳，它抓着一条蛇。镜头继续向右移动，一个用铁条封死的窗户，几幅画，几件挂在墙上的颜色鲜艳的衣服，一片狼藉的桌子，放着一只布娃娃的床。然后紫色的布幔后面，莫利纳穿着一件天蓝色带紫花的睡衣裹着浴巾出现在画面中，他的口中正描述着另一个女人——巴黎夜总会的女歌手，镜头从他的头顺着他的手慢慢移下来：胸、膝盖、脚。然后，又跟着这双脚向右移动，这时我们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另一个男主人公瓦伦丁，他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们，再向右，我们又一次看到了穿蓝色睡衣的人。这一个长镜头结束，虽然空间阴暗逼仄，但丰富的镜头调度和景深镜头，将两个人的身份、性格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这个镜头里的莫利纳是天蓝色和粉红色的，他的衣服、头巾、床单颜色都十分鲜艳。

巴黎故事的色调是昏黄的，二战时法国的影像是粉红的，仿佛总是罩着一层轻雾或者薄纱，我们对二战那一时期的记忆就是昏黄的色调，表演夸张，富于舞台感，故事也充满了戏剧性。这一部分的影像，模仿了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和美国黑色电影，带有谍战悬疑气息。故事也是多发生在夜晚，哥特式的建筑，布满阴影的街道，剧院，魏纳宫殿一般的家，抵抗组织见面的地方是一个古老的哥特式建筑。

瓦伦丁与玛尔塔的故事，是苍白而清冷的色调。莫利纳与印度侍者的故事一开始的色调是天蓝色与粉红色的，鲜艳愉快。蜘蛛女的部分，是黑白的，充满了黑色和阴影。影像是“白夜”效果，既是白天又是夜晚。

虽然是五个不同的时空，但是画面以平行蒙太奇的方式进行。戏中戏的结构，让影片的空间由一个封闭阴暗的牢房无限地打开。影片的结尾，瓦伦丁被注射了吗啡后，陷入幻觉。在幻觉中，他与玛尔塔一同来到海边，影片由白夜的影调转为正常色调，瓦伦丁与玛尔塔在湖上荡舟。影片中所有的死亡、痛苦、别离、孤独，在这里获得一种治愈和安慰。

表3-1

续表3-1

两个主人公都是“离群索居”的人，“一个正义者的真正归宿是监狱”，他们在监狱中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安宁，找到了自己最真诚的需要和心声。从而挣脱宿命的角色，进入自选的角色，一个全新的角色。意义找到她（他），死亡的甜蜜气息也浸透骨髓。莫利纳死了，与其说他是为了革命、为了传递消息而死，不如说，他为了自己理想中的角色而死，与角色合二为一。与等待、与虚无永绝，拒绝被赋予意义，而是制造意义。如同普伊格原著小说中的金钱豹女人，让自己的兽性被兽性本身撕碎。以主动的对兽性的否定，来重新定义自己，定义“人”。在不需要超自然能力、不需要外在的魔力的参与下，创造奇迹。莫利纳无法被定义，无法被命名，无法载入史册，也拒绝被定义、命名、载入史册。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奖赏与慰藉——爱。

电影《谜一样的双眼》在小说虚构时空、回忆时空和现实空间自由转换，案情一如迷宫般扑朔迷离、环环相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女教师的死、朋友的死、凶手的失踪、主人公的离开，有些事情成为永远的谜。但是在想象、回忆、现实的套层结构和复杂编织中，我们还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关键词——门。办公室的门、本杰明的家门、电梯的门、莫拉莱斯的家门，开着的门、关着的门、被撕裂的门、被闯入的门，诠释着权力、暴力与个人的命运的关系。一桩强奸案让我们看到了一系列的强暴事件。而影片的美妙之处还在它让我们看到了那些“看不见的门”——眼睛、心扉、记忆之门。

我们从外界获取的信息90%是靠视觉，眼睛是身体通向外部世界的一扇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一双美丽眼睛的特写，这双眼睛开启电影的故事之门。人类长着一双掠食者的眼睛，人类的眼睛像虎、豹一样长在脸的正中央，而不是像牛、羊一样长在脸的两侧——警觉来自不同方向的掠食者。

(www.xing528.com)

图3-14 《谜一样的双眼》剧照

当然，作为顶级掠食者，今天人类的眼睛不是寻找食物，而更多的是为了表达情感和爱意、透露内心的真相和秘密。在这部电影中，最神奇之处是眼睛帮助主人公发现凶手、找到凶手、定罪凶手。正因为本杰明对伊莲娜“爱你在心口难开”，他只能用眼睛表达爱意。所以当他看到照片中戈麦斯看莉莉安娜的眼神时，马上找到了案情的线索。多年以后，本杰明与伊莲娜拿着照片回忆往事时，在照片中，我们看到了同样的场景，本杰明的眼神穿越人群始终落在伊莲娜的身上。影片中，黑白照片里戈麦斯看着莉莉安娜的镜头，与本杰明痴痴地看着伊莲娜的画面，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的共通之处就在于，觉得自己所爱的人像女神般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不同的是，戈麦斯选择用强暴和谋杀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本杰明则是让爱堵在自己的心里。在这里，照片作为时光的碎片，不仅留住了过往，并且揭露出内心的真情。伊莲娜对本杰明的爱也是用眼神表达的，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站台送别时伊莲娜的一双眼睛的特写，多年以后，她问他：“当时，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她对他的爱超越了他的想象。站台送别这一段采用抽格画面，让影像如同回忆一样迷离、模糊、伤感、永恒。

眼神投向即激情所至。戈麦斯的激情是足球，所以他在信中留下线索，在球赛现场被抓。足球场追凶一幕可以说是全片的高潮，镜头从空中俯瞰着灯火通明万头攒动的体育场，然后来到观众席，然后是台阶、厕所，最后是赛场。这个由8个镜头合成的数字长镜头恰好在影片的二分之一处，全长共5分钟零12秒，完整地还原了抓捕凶手的全部过程，也呈现了迷宫一样的足球场，狂热的球迷，紧张的比赛，沸腾的体育场。本杰明抓住戈麦斯的那一刻，竞技队进球了，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在万千喝彩声中，凶手落网了。这时的本杰明和萨尔瓦多如同英雄一样，但是，在这里的时代，真正的英雄一死一逃，而罪犯却如鱼得水，这是对那个时代的尖锐控诉。

正是因为心灵没有说出的话语，让眼神成了谜。而另一个有着谜样眼神的男人是莫拉莱斯。对本杰明来说，戈麦斯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莫拉莱斯是他的另一面镜子。莫拉莱斯出现在镜头里总是镇定、冷静、一动不动的，哪怕在得知妻子的死讯时。另一场戏里，本杰明在火车站偶遇他，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寻找着凶手，一年多来每天如此，镜头从后侧方拍摄他坚定的面孔和眼睛，这时他的眼神满是透明与执着。25年后，本杰明在乡间的一座房子里再次找到了莫拉莱斯，这时他眼神躲藏，言辞闪烁，对往事轻描淡写，并撒谎说凶手已经被他杀死了。正是莫拉莱斯的眼神让本杰明产生了怀疑，也使他终于发现莫拉莱斯25年来监禁戈麦斯的事实，所有的秘密才真相大白。本杰明终于放下了那段往事，也放下了他的恐惧与愧疚。

电影中的另一扇门是记忆之门，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是小说。因为这个小说，他才一次又一次去找伊莲娜，并再次谈起25年前的那桩旧案，借此，他又找回了自己最初和最终的真爱。现实空间与回忆空间之间转场用的是声音：烧水壶尖锐的鸣叫、电话铃声、说话声。

他写了三个小说开头：站台离别、最后的早餐、强奸杀人。但是都撕掉了。他找到了伊莲娜，伊莲娜告诉他：“就从你记忆最深的时刻写起。”这句话将他带回到他第一次见伊莲娜的情景，他的记忆之门正式开启。事实上，我们越来越难以分清，哪些是小说，哪些是记忆。所幸本杰明是退休检察官而不是小说家，他本能地记录回忆，而不是虚构事件。影片中借着小说虚构的场景有四个，第一个是莫拉莱斯与莉莉安娜的最后的早餐；第二个是戈麦斯强奸莉莉安娜的情景；第三个是朋友的死；第四个是莫拉莱斯杀死戈麦斯的场景；它们分别是关于爱情，谋杀，友情，复仇。虚构的段落影像上高度风格化，比如最后的早餐，使用了高调摄影，莫拉莱斯在前景，但从未出现，阳光照在莉莉安娜的脸上、身上、有着粉色小花的睡衣上，她微笑，喝水，吃面包。这是莫拉莱斯与莉莉安娜的空间关系，他在回忆里看着她，爱着她，却碰不到她。强暴这一段是纪录片式的，手持摄影，晃动，残酷，令人目不忍睹。而朋友的死和莫拉莱斯杀死戈麦斯的场景，完全是黑色电影的风格，谋杀与复仇，那四声复仇的枪声，用了四个镜头，旁边是飞驰而过的列车，这枪声听起来响彻宇宙，整个场面也是浪漫而大快人心的。

此外，还有影片中看得见的门：伊莲娜办公室的门，人们的家门。一扇扇紧闭的门是禁忌、防范、隔绝、恐惧的象征，宣布一种占有，但门也带给人安全感和私属领域的感觉。被随意闯入的门，则是暴力的体现。本杰明是一个退休的检察官，他经过安检走进了检察院的大楼，这里用了一个长镜头。我们看到，他经过每个人时都表达着善意和友好，擦肩而过两个女人、门卫，他不变的对白是“天堂之门已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天使”。本杰明与伊莲娜的关系就是：伊莲娜一次次向他走来，而他始终无法说出对她的爱。虽然他始终爱着她，但他害怕表达自己的爱，哪怕在生死离别之时，哪怕伊莲娜已经反复向他暗示。在站台离别之时，他告诉伊莲娜他想留下来，他想说，他爱的人在这里，可他最终说出的话是“我的一切都在这里”，没有说出的爱，暗示着内心的怕。影片用了四次“关门”的细节，来诠释他与伊莲娜的关系。第一次是影片开头，老年的本杰明走进伊莲娜的办公室，伊莲娜问他：“你要说的事重要吗？”意思是要不要关门，他说不；第二次是本杰明来到伊莲娜的办公室谈重启莫拉莱斯案件的事，伊莲娜误以为他要表白，准备关门，但门被同事闯入；第三次是私闯老太太家后，伊莲娜生气地说不用关门；第四次是影片最后，本杰明终于明白自己的爱也从来没有改变，他再次走进了伊莲娜的办公室，他们互相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这时，心照不宣的，那扇门终于关上了。那扇开着的门，表明他们是同事关系，他们在公共空间，关上的门表明他们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私密空间和爱的空间。

而影片中那些被闯入、被撞破的门则是暴力的象征。戈麦斯闯入女教师的家奸杀了她；本杰明的家门被一群持枪的人强行闯入，他的朋友死在枪雨之中，但那扇门里发生的那一幕却永远成了秘密。影片最后，本杰明“闯入”了那扇私设的监狱的大门。他用目光和身体闯入别人的家门，探寻秘密，如同他闯入老妇人的家偷走那些信一样。莫拉莱斯作为一个弱小的个人，独力执行了法律，伸张了正义。与莫拉莱斯孤独而衰弱的身影和他住的荒凉小屋形成对比的是影片中检察院的大楼，是权力、法律、国家机器的象征，像宫殿一样高大巍峨，巨型的柱子、宽广的走廊、迷宫一样的房间，还有大量手持律法和武器的执法人员，但是腐败、争权夺利、自相残杀，让这个空间充满无声的尖叫。私设的监狱里六目相对那一幕，表明三个男人是时间的囚徒，他们的人生停在了25年前。本杰明对伊莲娜说：“所有的人和事都将我引回莫拉莱斯这个案子，就好像我的一切都停留在那个时候……”而他说服伊莲娜重启莫拉莱斯案时，也说过同样的话：“仿佛他（莫拉莱斯）的时间停留在从前。”往事令人难以释怀，他们被困在时间的牢笼中。本杰明和莫拉莱斯是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而莫拉莱斯对戈麦斯最大的惩罚是终身监禁——待在一个笼中，过空白的人生。真相大白后，接下来的镜头就是五颜六色盛开的鲜花，本杰明来到朋友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他终于从愧疚和恐惧中救赎出了自己，从时间的牢笼中刑满释放。这时，他的小说也完成了。

图3-15 《谜一样的双眼》剧照

影片中萨尔瓦多反复说到一个词“激情”（passion）：一个男人什么都会改变，但是激情不会改变。萨尔瓦多对酒的激情，本杰明对伊莲娜的激情，戈麦斯对足球的激情。人类充满了各种激情，这些激情推动着人类一边进步，一边退步；一边建构，一边毁灭；一边爱，一边怕。就拉美而言，地理大发现是激情的胜利，但是殖民者对美洲的占有、侵略、破坏，又造成了极大的退步；就影片中的人物而言，萨尔瓦多对酒精的激情让他快乐，但同时也带给他无数烦恼。表面上萨尔瓦多是一个落魄的酒鬼，他被老婆嫌弃，被同事侧目，事实上他是赤诚善良的“王子”。影片中有三次萨尔瓦多接电话的场景，他的对白依次是“这里是血库，你打错了”；“这里是战术革新指挥部”；“这里是精子库，我们提供……出借精子服务……”仿佛是调侃和戏语，事实上是无奈与反抗。面对同事的腐败、上司的偏袒、无辜的人受难，他们无法容忍又无能为力，所以用酒来逃避现实和麻醉自己。在莫拉莱斯这个案子上，他们做的就是找到真凶，释放无辜的人，正是因为萨尔瓦多的努力，他们才在足球比赛现场抓到了凶手戈麦斯。本杰明的那句不变的对白“天堂之门已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天使”，正是对朋友的纪念。

在一个司法腐败、社会黑暗的时代，个人的门被随便闯入，司法之门也被权力和暴力频频侵犯，而强奸杀人犯却得到重用，可以无所顾忌地杀人。影片中电梯里的一场戏，闯入电梯门的戈麦斯在前景处，用他的手枪威胁着后景处的男女主人公。这是对那个时代的控诉，罪犯与凶手当权，正义的人们活在死亡的威胁中，注定了朋友的死，本杰明的逃离，爱情的中止。火车站是城市的大门，吞吐着大量的人群，本杰明被权力和暴力放逐，在恐惧中逃出了这扇大门。

记忆是通向历史之门的，不存在宏大的、架空的历史，历史是打在每一个人身上的记忆和烙印，是所有人命运的总和。影片用一个案情和一段恋情，生动地还原了1974～1976年阿根廷错综复杂的社会现状。1974年7月，阿根廷总统胡安·庇隆因病逝世，他的妻子、副总统伊莎贝尔·马丁内斯·庇隆根据宪法继任总统，她成为世界上第一位女总统。然而作为总统，她实行军事专制统治，大肆镇压和迫害反对派。1976年，右翼军人政变成功，魏地拉军政府上台，阿根廷又陷入了长达9年的黑暗恐怖军事独裁，阿根廷失踪人口高达20万！1983年魏地拉军政府倒台后，阿根廷重新走向民主，但1989～1999年梅内姆政府推行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却终被证明失败，2001年阿根廷爆发了严重的金融危机和社会政治危机。电影故事的时间是回忆中的1974～1975年，和现在时空的2000年，这中间失踪的25年，正是阿根廷不堪回首的25年，主人公半梦半醒中说的“我怕”，正是他流亡岁月的噩梦回转。影片最后，当他找到了丢失的“A”，意味着他找到了回归之门——爱[在西班牙语中怕与爱只有一个字母之差，TEMO（怕）——TEAMO（爱）]。

图3-16 《谜一样的双眼》剧照

但是影片超越了犯罪片与侦探片那种正义战胜邪恶，善恶有报的复仇神话，讲的是时间、命运、暴力都不能改变的爱情。片中如果有反面角色的话，不是戈麦斯，也不是本杰明的坏同事，而是黑夜中弥漫的恐惧：对情感的恐惧，对暴力的恐惧，对政治的恐惧，如果恐惧有模样的话，它就是紧闭的门、高耸的墙和手中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