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不大,手掌能握;淌池形制,色如马肝;质地致密细腻,手指轻触,滋润柔和,掂在手上,沉重压手;砚底平坦,雕有微凹宽线,两横两竖,分为九格;整砚制作规整,形态大方;使用痕迹自然,保存完好,是一方典型的清代老砚。
家乡,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是那么的具体而又清晰,在内心深处总会有茅屋上的袅袅炊烟、牛背上的牧童短笛、河面上的迎风垂柳等这些富有乡土气息的具象,甚至还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故事;而对我来说,家乡的记忆是抽象而朦胧的,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断。
我的家乡在赣南。父亲20 世纪60 年代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大学毕业后异地分配工作,扎根在了赣东北,于是赣南便成了我既不是出生地,也不是成长地的家乡,尽管如此,赣南对于我始终都有一份割舍不断的情缘。
每每碰到赣南老乡,听到那略带鼻音的赣南客家话,我总会感到特别亲切,还会勾起我对家乡的一些零星记忆。20 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回过几趟家乡,家乡是县城近郊的一个小村,桃江蜿蜒,绕村而过;村子有百十户人家,房屋低矮,抑或灰墙黛瓦,抑或土墙茅屋;村子并不富裕,但很安静祥和。那时候我太婆还健在,每次我回去,她都会不辞辛劳地给我做许多好吃的,只要一空下来,她就会慈祥地看着我,脸上洋溢着满心的欢喜,嘴里还会用那地道的乡音唠叨着,尽管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那都是劝我多吃和关心我的话。每当回忆起这些,我就会心生一种异样的情愫。有些许牵挂、些许哀伤,还有些许忧愁,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乡愁”吧!
2016 年的春天,省里安排在赣南召开一个全省的现场经验交流会。会前的一天,我接到参会通知,当时心情特别激动。那些年,总想回家乡看看,由于路途太远和工作太忙的缘故,始终没成行,这下可以了却心愿了。
没通高铁,便是远方。那年,赣南还没有高铁,着实感觉有些远。下午登上一趟普快,抵达赣南已是深夜。数年未回,一下车我便惊叹于家乡的变化,浓浓的夜色没能遮掩住城市的美丽与繁华,记忆中的一个山区小城已出落成了现代都市。
长:12cm
宽:9.5cm
高:3cm
第二天上午的会并没引起我太多的兴趣,可能是由于会议的内容平淡无奇,也可能是回到家乡过度兴奋的缘故,总之,对于会议交流了什么经验我基本是头脑一片空白,倒是一位兄弟市的同行在会议期间说的一句玩笑话让我久记不忘,他说:“我们搞稳定(社会稳定)的老稳定,人家搞发展(经济发展)的老发展。”现在回想起来,他这话倒也灵验,几年过去了,我熟悉的那些从事社会稳定工作的同行还真是稳定得很,都还留在原岗位,守着老本行。
返程的火车是在晚上,下午无事,我决定去闻名遐迩的八境台转转。作为一个赣南人,我还没去过八境台,这次回到赣南,不能留下这个遗憾。草草吃过中饭,叫了个的士,便匆匆来到八境路的公园门口。运气挺好,正在我纠结怎么游览的时候,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戴着小话筒,举着小红旗,领着一群老头老太下了大巴,于是我就跟着这个旅行团行进,蹭着听导游的解说。
八境公园位于赣南城区北端,章、贡两江在此合流。八镜台和宋城墙是公园内两处著名的古迹。随团游览的第一站是古城墙。据导游说,这些古城墙修筑于北宋时期。城墙绵延围合,古城概貌尚存。城池高大雄伟,东俯贡江,西镇章江,北扼两江交汇之赣江,历时千年,古城虽经沧桑巨变,却保留较好,除了1958 年拆毁一段城墙外,城池古韵犹存,风采依旧。我若即若离地跟随着旅行团,脚踏着环绕公园的古城墙,临着江风,赏着美景,听着讲解,心中有说不出的惬意。
当我随团登上八镜台的时候,更是感到心旷神怡。八境台,台高三层,飞檐斗拱,画梁朱柱,雄伟壮丽。站在台上,赣州八境一览无余,赣江源风景尽收眼底。台前章江直冲,贡水横流,章贡汇合,赣江浩荡;远处层峦叠嶂,出没翠涛,争奇竞秀,美不胜收。帅哥导游很是敬业,费了不少功夫把那群自由散漫的老头老太聚拢在一起,很耐心地把八境台的前世今生细细地讲解了一遍,我听后不由为自己的家乡有此胜景感到自豪。
八境台始建于北宋嘉祐年间(1056—1063 年),因为登上此台,能尽观赣州八景,故取名八境台。当年主持建造八境台的是时任虔州知军孔宗瀚。在他修造之前,虔州的城池一直都是土城墙,他把当时的土城墙改建为砖城墙,并在城墙上修建了城楼。修建这些在当时可谓工程浩大,因此,他受到了朝廷的表彰。起初修建的八境台是木结构,历史上曾三次被火烧毁,第一次是清康熙二年也就是1663 年,第二次是1929 年,第三次是1976 年。1980 年胡耀邦同志登上八境台遗址,建议修复八境台。现在的八境台于1984 年开始重建,1987 年落成,楼台为钢筋混凝土仿古建筑,整个建筑流金溢彩、雄伟壮丽。楼台上悬挂的“八境台”三个字题额,为原佛教协会主席、著名书法家赵朴初先生的手迹。
孔宗瀚修建好八境台后,绘制了一张《虔州八境图》,并请苏东坡题诗。苏东坡观此图,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叹,欣然题写下了《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这千古佳句。
我学不了苏东坡,面对真实美景,只能茫然而思;我也做不了苏东坡“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这诗句中的“木客”,尽管见景生情,却不能驻足抒怀。返程在即,我只能是“景中游客解别离”。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就有些不舍地离开了八境台,沿着古城墙东南方向走,出建春门。
一出高大古老的城门,我就发现了前面的一条仿古街,街面上的店铺或关或开,大约有几十家,这些店铺中居然还有不少古玩店。尽管看起来顾客稀少,经营惨淡,但我依然觉得有些意外和惊喜。在街口还有几处古玩小商贩摆起的地摊,那些挂着经营奇石、古玩招牌的店铺,只有少数几家开门营业。因为没有顾客上门,老板们聚在一起或聊天,或打牌,而其他的店铺有的是大门紧锁,有的则贴出了店铺转让的广告。我走进一家看起来稍显景气的店铺,店内面积很大,小门小窗,光线暗淡,宽大的厅堂,只是在对门靠墙处摆放着一排玻璃柜台和一排高耸的货架,显得有些空荡;厅堂正中央的一盏吊灯下,还摆着一张凌乱不堪的床铺,更添几分凄凉。老板是个有些秃顶的小老头,见我进店,他便跟了进来,手中还抓着一把牌。柜台里和货架上摆满了钱币、旧书、瓷器等物件,琳琅满目。在柜台的一角,我看到一方小端砚。我示意老板拿给我看,他踱着步,绕到柜台后,随手把它拿出来放在台面上,随即身体前倾,趴在柜台上,也不言语,眼睛上翻,从眼镜框的上侧瞧着我,手中还牢牢地拽着那把牌。
一见倾心,形容那时我对这方砚的感觉倒是最为恰当。砚一上手,我瞬间就喜欢上了它。砚台不大,手掌能握;淌池形制,色如马肝;质地致密细腻,手指轻触,滋润柔和,掂在手上,沉重压手;砚底平坦,雕有微凹宽线,两横两竖,分为九格;整砚制作规整,形态大方;使用痕迹自然,保存完好,是一方典型的清代老砚。我强压住心中的狂喜,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问道:“老板,多少钱?”(www.xing528.com)
“两千”老板漠然地说。
我接着又习惯性地问道:“能少些吗?”
老板摇摇头。于是我又使出了“欲擒故纵”这个屡试不爽的惯用伎俩,转身就往外走,步伐不急不慢。老板终究没有叫住我,当走到百米开外的时候,我终于抻不住,还是讪讪地往回走。老板还在店门口专心地打着牌。
我怯声地冲老板说:“老板,那就按你说的价,给我吧!”
老板头都没转,指指身旁的一个纸包。我拾起,打开一看,是那方砚台。原来老板早就看透了我的小伎俩,算定了我会回头。我顿时一脸羞愧,放下钱,拿着砚,逃也似的离开了。
老板还真是个妙人,人老成精,能洞察人心,还惜言如金,一桩两千元的买卖,他愣是没露一个笑脸,只说了两个字。返回的路上,回想着买砚的过程,我不禁摇摇头,哑然失笑。
归途漫漫,原本无聊,好在有那方砚台用来消遣。我反复把玩着,细细地品味砚台的每个细节。砚底的两横两竖和九块方格有何寓意?
九块方格,乍眼一看,很像九宫格的图案,果真是九宫格吗?九宫格里面的学问十分深奥。九宫格,起源于河图洛书,河图与洛书是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两幅神秘图案,历来被认为是河洛文化的滥觞,中华文明的源头。相传,上古伏羲氏时,洛阳东北孟津县境内的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又相传,大禹时,洛阳西洛宁县的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用以治理天下。河图上,排列成数阵的黑点和白点,蕴藏着无穷的奥秘;洛书上的图案正好对应着从1 到9 九个数字,这些数字无论是纵向、横向、斜向三条线上的三个数字其和皆等于15。现在人们把这个神秘的数字排列称为九宫格。古今中外有无数的人痴迷于它的奥妙,它甚至还被一些学者认为是中国先民心灵思维的结晶。尽管如此,与九宫格密切相关的《道德经》、《庄子》和《易经》等之类的玄学始终未能成为古代文人研学的正统,大多数的朝代仍然是以儒家思想为主流意识形态,文人们尊崇儒学,特别是明清时期更是如此。因此,砚台作为古代文人重要的学习用器、心爱之物,在其上面铭刻九宫格纹饰的可能性就极小。那么又是何意呢?
我的手指顺着砚底那微凹的条纹轻划着,一横,两横,一竖,两竖,划着划着,我突然发现竟然是“井”字的笔画。“井”字一现,我便豁然开朗。明清两代在砚台上刻“井”字图案的较为多见,并且具体到每一方砚台“井”字图案又有多种表现形式。有刻在砚背、砚额或砚堂的,有刻在方形或圆形砚池上的,也有把整个砚雕成一个“井”字形的,不管是何种形式,文化内涵大体相同,意为“井田”,砚台也因此称为井田砚。古代文人对朝夕相伴自己的砚台有着特别的感情,有许多文人把自己的砚看作是谋生的田,常常以砚喻田,或谓砚为“砚田”,勤耕不辍。清代书法家伊秉绶有砚铭云:“惟砚作田,咸歌乐岁。墨稼有秋,笔耕无税。”清代散文家戴名世的《砚庄记》:“世之人以授徒卖文称之曰笔耕,曰砚田。以笔代耕,以砚代田,于义无伤,而藉是以供俯仰,此贫穷之士不得已之所为也。”宋代诗人戴复古有诗曰:“陋巷深深屋数椽,以文为业砚为田。一觞一饭常留客,知是君家内子贤。”但我想井田砚形制的形成可能不仅于此,应该还与“井田制”有着密切的联系。“井田制”是我国古代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度,西周时盛行。据《孟子•滕文公上》中记载,“井田制”是将每方里土地按“井”字形划作九区,区一百亩;中一区为公田;余八区为私田,分拨给八家耕种;公田由八家助耕,收获给国家,公田农事毕,才能耕种私田。这种土地分配制度,内含“天下为公”之意。“井田”思想,亘古未绝,后世有不少仁人志士把“井田制”视为理想的土地制度。古代文人在砚台上雕琢“井”字图案,把这种思想表现到砚台上,并称砚为笔耕之田,或许还有“天下为公”之意。
“井田”思想对古代中国的社会形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孟子曾形象地对“井田制”作过描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孟子所描述的正是古代中国延续千年的价值观和所追求的生活方式,其中所蕴含平等、均富的“井田”思想很大程度上把古代中国塑造成了“乡土中国”,在这种以血缘、伦理和亲情维系的传统社会中,人们世代以农为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望相助,温情脉脉。就是这样的社会传统浸润着一代代的中国人,使他们所居住的一个个村落充满着浓浓乡情,成为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留住乡愁的地方,成为他们永远无法割断的根。然而,现在这样的村落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和都市生活,我们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呢?
而今,我记忆中的家乡已不存在了,我的家乡,那个桃江边的小村,在新一轮的城市大建设中被拆得踪迹全无。列车飞奔,手抚我心爱的井田小砚,看着黑夜里窗外掠过的点点灯火,我心生惆怅。家乡不在,乡愁何寄?
2020 年01 月28 日
【知识链接】
砚田,其意有二:一是砚台。清代许秋垞 《闻见异辞》:『广东,产墨猴,长约三寸……以舌舐墨,砚田可终年不洗』。二是以砚喻田,所谓靠笔墨维持生计。宋代唐庚《次泊头》诗:『砚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清代戴名世 《砚庄记》:『世之人以授徒卖文称之曰笔耕,曰砚田。以笔代耕,以砚代田,于义无伤,而藉是以供俯仰,此贫穷之士不得已之所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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