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块手握大小的长方形砚，砚体有不少小磕碰，砚堂磨损严重，砚额雕有较深的圆形孔洞，在厚厚的灰尘下，隐约可以看见围绕孔洞刻有一『井』字。
林语堂先生曾说：“一个城市与人相似，各有不同的品格，有的卑污狭隘，好奇多疑；有的宽怀大量，豪爽达观。”那么洪都这座城市的品格又如何呢？我在这座城市上过几年学，还是有些了解。在我看来，洪都是豪爽的，但也有丝狭隘。他既有着粗犷的方言和耿直的性情，但也会把人分为两类，当地人和外地人。对外地人，有时会当客人来待，有时也当生人来欺。当然更多的还是当客人来待，比如这里的古玩商们大多就是这样，为人热情，待人如客。
盛夏洪都，骄阳似火。那天省里有个业务工作会，上午我早早赶到洪都，在会务处报了到。离下午正式开会还有四五个小时，放下行李，我顾不上阵阵热浪的炙灼，打上的士，便匆匆往站前西路的古玩城赶去。
洪都的这座古玩城坐落在八一大道、站前西路、洪城路和抚河中路围合区域的中心地带，西临抚河，东近火车站，北抵老福山街心花园，距素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之称的绳金塔仅五六百米，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人来客往极为便利。古玩城由两座三层的大楼构成，大楼之间有空中廊桥相连，建筑面积足有一两万平方米，规模宏大，建造精良，条件优越。
但这些年这里与其他的古玩城一样，并不是太景气。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经济大环境的影响，有些人投资股票、房产不是很顺利，没有多余的资金注入收藏市场，使得古玩收藏消费群体在逐渐缩小；另一方面，这些年古玩市场管理也不太规范，古玩价格往往虚高，而专业的鉴定、保真托底机构却很少，使得收藏者对古玩的热度在下降；再就是古玩商的经营理念也存在一些问题，不能正确面对形势，依然在拼命抬高古玩的价格，而没有正视消费群体的变化，调整经营思路。
长：15cm
宽：10cm
高：3cm
来到古玩城，一眼看去，里面的店铺依旧是关多开少，逛店的人三三两两、寥寥无几。我直奔二楼的一家老店铺。店主姓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心思玲珑，专营老砚，尽管年龄不大，可他对古砚的认知却有相当的水准。说起来我认识他还颇具传奇，前几年，有一次我在饶城东湖古玩城逛早市，在一个中年男人摆的地摊上买了一方老砚，他见我很喜欢老砚，便把他专做老砚的儿子介绍给了我，并向我推送了他儿子的微信，之后，我和他的儿子小王通过微信就频繁交流了起来。这次到他店里，也是因为日前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他发的一方老端砚，我有些动心，才相约而来。进到店里，小王一边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递上一瓶矿泉水，又把电扇移了移，对准我调大了风速；一边还不停地朝我道着辛苦，抱怨着天气的炎热。一番寒暄，小王把微信里发的那方砚台拿出来，小心地摆在我面前。我捧起来，很仔细地看了看，是端砚，清代老砚，品相完整，与微信描述无出入，我按约定的价格很爽快地付了钱，然后也没急着走，继续喝着水，歇歇脚。在闲聊的时候我扫视了一下店内，发现柜台后堆放着许多还没有整理的砚台，有的破，有的脏，看起来很不起眼。我走近翻找了一番，看到一块手握大小的长方形砚，砚体有不少小磕碰，砚堂磨损严重，砚额雕有较深的圆形孔洞，在厚厚的灰尘下，隐约可以看见围绕孔洞刻有一“井”字。我拿起来，冲小王问道：“多少钱？”
小王很豪爽地说：“大哥这么照顾小弟生意，这个你拿去，小弟送给大哥！”
当然也不能把人家的客气当福气，我掂量了一下，放下口袋里仅剩的几百元，朝小王挥挥手，就走出了店门。
回到宾馆，匆匆地吃了几口会议自助餐剩下的残羹冷炙，便回到房间冲洗砚台。拭去尘，除去垢，一方古色古香的澄泥砚就呈现在我面前。砚台长约15 厘米，宽约10 厘米，厚约2.5 厘米，砚额与砚堂四六之分，砚额右侧阳刻一“井”字，井字中央雕一直径接近2.5 厘米的圆洞，甚似古井，悄怆幽邃；砚额左侧阳刻篆体“汲古”二字，字体遒劲，如钢似铁；砚堂和砚额有明显风化痕迹，四周有多处小磕碰；砚堂中心墨磨严重，凹陷欲穿；砚底中间微凹，四周留长方形浅圈足。整个砚台尽管显得有些破旧斑驳，但雕刻简练利落，敦厚稳健，具有典型的明代风格。
如此破旧的一方古砚，在众多人的眼里或许是既不美观，也不实用，甚至会弃之如敝履；而我看它却是古韵十足，妙不可言，弥足珍贵。同是一物，是废是宝？往往因人而异。这不由得引发了我对收藏的思考。(www.xing528.com)
何为收藏？为何收藏？东汉有个叫许慎的人，他不但是文字学家，并且还是中国文字学的开拓者，他在公元100 年编著了中国的首部字典《说文解字》，他对收藏有过一个定义，他认为：“收者，心欲而纳于己也；藏者，私握而隐于己也。”我认为这话只是描述了收藏的行为和表现，而没有阐明收藏的目的和意义。心欲而纳，私握而隐，喜欢的物品就收，物品收到后便藏，这些对于收藏固然重要，但绝对不能止于此，应该更加注重精神层面的东西，要探究藏品背后的历史，要品味藏品蕴含的文化，也就是古人所说的“传世以承教化之功，赏玩以窥先人之精”。收藏界常常会有这种情况，同样一件藏品，这个人关注的可能是它价值几何、是否珍稀？而另一人关注的却可能是它所含寓意，有无故事？关注的不同，人的修为也立分高下，前者只能称之为“保管员”，后者才能称之为“收藏家”。所以我认为：收藏的更高境界应该是：收物非物，藏物藏心。在收藏的过程中，收下的藏品虽然是件有形之物，却同样也收下了无形的一段历史故事，或一个文化印记；藏住的也不仅仅是个物件，还藏住了一颗安宁的心，让人得以修身养性。
我不愿只当个“保管员”，也不愿把自己的书房弄成旧货的集散场。学着收藏家的做派，细究起这方古砚的文化内涵来。
中国自古以来，人们都有在一些重要或喜欢的物件上雕刻、绘画、或印染装饰纹样的习惯，通过这些纹饰来对物件进行美化，或通过其中“假托”“转喻”和“谐音”等的一些形象来传情表意。特别是宋、元、明、清的各种花鸟虫石纹，大多具有一定的寓意。有的象征吉庆，有的表示昌盛，有的传达祝福，有的暗喻富贵。如：石头与玉兰构成的图案有长寿的吉祥寓意。石寓意长寿，玉兰又称木笔花，与“必”谐音，玉兰花同寿石，构成必定长寿（必得其寿）的吉祥颂语。又如：比目鱼纹有夫妇合好的寓意。比目鱼，即鲽。《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画比目鱼常常是借喻形影不离，夫妇合好。而我这方古砚，无花无鸟，几根线条，三字一洞，纹饰倒也简单，但寓意却很丰富。砚额左侧所铭的“汲古”两字，它的词意是：钻研古籍以获取知识，如汲水于井。“汲古”两字与砚额的“井”字和古井状的孔洞相互呼应，使得“汲古”两字的词意十分生动形象。因此，我想自己这方古砚纹饰的寓意应该就是：崇尚先贤，汲识于古。勉励使用该砚的学子继承传统，博古通今。
手在砚堂中心的那个深凹里摩挲着，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哀伤。《增广贤文》有言：“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砚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方古砚，砚堂几近磨穿，岂能只是一个书生的数年之功，一代又一代，它陪伴了多少书生？“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在宋朝皇帝宋真宗赵恒的这首《劝读诗》的蛊惑下，多少书生，寒窗孤影，青灯相伴；身伏书案，秉毫而书；墨研笔掭，砚磨深凹；青丝白发，穷尽一生。而这代代书生中，又有几人真能如鲁迅先生所说，读书成了他的敲门砖，由“学”入“仕”，敲开通往仕途的大门，把宋真宗所说的那些变成现实。更多的是耗尽一生心血，前赴后继地倒在了索求功名的路上，他们中许多虽饱读诗书，却“百无一用”，生活贫困潦倒，有的甚至还沦落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过着一种近乎乞丐的生活。哪里有什么黄金屋？哪里有什么颜如玉？哪里又有什么千钟粟？
古时候的莘莘学子，尽管大多命运多舛，无缘功名，但他们追求功名的那种坚守与执着的确难能可贵。韩愈有诗曰：“归愚识夷涂，汲古得修绠。”其意为：返归愚钝反而能找到平坦的大道，汲取古人的知识和智慧须得持之以恒，如汲水于井必有长绳方能成功。而在现实生活中又岂止是找“夷涂”需要“归愚”、“汲古”需要“修绠”，其实要做好每件事都需要“归愚”和“修绠”，都需要心无旁骛和持之以恒，而这些恰恰是现代社会极为缺乏的。浮躁、功利、薄情等几乎成了现代社会的通病。在如今，有谁能像古代书生那样一生潜心向学？有谁能像古代工匠那样终生执一业？又有哪家人能像古代商号那样世代守一店？
我轻轻地收回摩挲着砚台的手，一声叹息。面对一代代书生留在这方砚台上的道道印记，缅古伤怀，情何以堪。唉！还是多“汲古”，学学古人。多一些愚钝，少一些机巧；多一些沉静，少一些浮躁；多一些执着，少一些善变；多一些痴情，少一些寡义。若能如此，美哉人间！
2020 年01 月20 日
【知识链接】
澄泥砚产于豫西黄河岸边诸地，以制作工艺独特著称于世。澄泥砚始于汉，盛于唐宋，迄今已有千余年历史。从唐代起，端砚、歙砚、洮河砚和澄泥砚并称为『四大名砚』。澄泥砚以沉淀千年黄河渍泥为原料，经特殊炉火烧炼而成，质坚耐磨，观若碧玉，抚若童肌，储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呵气可研，既不伤笔，也不损毫。另外，由于烧制过程及时间不同，颜色十分丰富，有的一砚多色。雕刻技术十分讲究，有浮雕、半起胎、立体、过通等品种；砚形也多样，有圆、椭圆、半圆、正方、长方、随意形等。前人多有赞誉，备受历代帝王、文人雅士所推崇，唐宋皆为贡品。武则天、苏东坡、米芾、朱元璋均有所钟，并著文记之；乾隆皇帝赞誉：抚如石，呵生津。其功效可与石砚媲美，此砚中一绝。澄泥砚以朱砂红、鳝鱼黄、蟹壳青、豆沙绿、檀香紫为上乘颜色，尤以朱砂红、鳝鱼黄最为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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