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弄清当下悲剧观念与革命观念相互对抗的原因和探索现代悲剧与革命的契合点,雷蒙德·威廉斯对不同时期的革命及其对应的悲剧加以考察,并在述评中表达了自己的现代革命悲剧观念。其中,他着重辨析了自由主义(liberalism)和社会主义(socialism)视域下的革命与悲剧。它们在现代社会中颇具影响力。依据时间先后顺序和威廉斯的治学路径,我们把与他现代革命悲剧观念紧密相关的自由主义视域下的悲剧与革命作为讨论的起点。
(一)自由主义视域下的革命与悲剧
首先,围绕着自然主义(naturalism)和浪漫主义(romanticism),威廉斯追溯了自由主义革命及悲剧的兴起与衰落。
自然主义。同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一样,自然主义抛弃了命运和神灵意志的传统,用理性探询的规律和解释来反对并取代超自然的力量和人类行动形而上学的说明,充满了理性自信和对自然掌控的信念。但在具体实践中,威廉斯暗示其终究是启蒙运动的杂种(bastard)。因为自然主义虽然强调对社会的仔细观察,不过在实际操作中,它如此构架的理性根源与这一形式本身分道扬镳了。所以,自然主义悲剧一方面如照片般精准地复制日常生活的真实场景,另一方面它反被其所描绘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深深影响。也就是说,这些环境本身成为限制人类活动和真相的强有力因素,人在世界里变得微不足道,不仅永远无法改变它,而且除了消极地屈服、忍受、任其摆布之外,别无他法。如此,“人类希望描述并改变自身处境的冲动已经收缩为对没有上帝或人的介入之境况的简单描述。”[109]自然主义在转了一圈之后,变成了之前它所反对的诡异翻版。这一机械而僵化的理念同样反映在自然主义革命中。尽管有少数人依旧坚持原则,投身革命,但更多的人却妥协逃避,用循序渐进的进化(evolution)方案代替社会革命。这一较容易的选择同样受到限制:人们根据现有或正在发展的形势来缓慢地调整或改良(而不是颠覆、逆转)社会秩序,但也把其视为一台最终并不能为人驾驭的冰冷机器。自然主义的革命观念劝诱人们:与其奋力抗争,倒不如顺应社会的自然变化,因为它终将会自我发展,人为的努力调节是白费气力的愚蠢行为。故而,威廉斯认为,这一冷漠观念阻碍了真实解放行动的革命,自然主义的革命观也因后者的缺席而陷入了困境和僵局。
浪漫主义。浪漫主义看重个人的力量,相信人有排除一切社会阻碍和桎梏的可能性。所以其早期发展颇具解放性,甚至“我们几乎所有的革命词语事实上都来自那些浪漫主义者”[110]。不过,这一含有革命因素的思想却缺乏相应社会理论的支持;在实际的社会建构中,它对个人的反复强调又与现有社会的批评格格不入,故最终滑向主观主义甚至虚无主义(nihilism)的深渊,导致非理性(irrational)思潮的崛起。因此一方面,浪漫主义的革命观念反对教会和国家机器对人的压制,表达了革命的原始冲动,“启发了正在发展之中的整体社会革命的思想”[111];另一方面,它又“最终否定乃至颠覆了自己最深层的冲动”[112]——极度看重人的主体性导致其社会的敌对、仇视态度,最终封闭了自己:“人只有通过否定或逃离社会才能解放自己。”[113]所谓“革命”,因其与社会决裂,充其量也只能停留在表面意象。这一视角下的悲剧所要传达的也是人凭理性改变社会的徒劳与深深的无力感。
由此威廉斯得出结论,自由主义革命观陷入两难处境:它一部分“陷入了社会进化和稳健改良的困境,它的另一部分则沦为类似虚无主义及其许多派生物对革命的拙劣模仿”[114]。前者因为把社会视为自给自足的机械过程,在根本上对革命加以排斥和否定;后者则把人类解放当成个人的私事,将革命行动、个人价值和真实社会三者彻底相互分离开来。由此对应两种悲剧形式:“一种是古老的悲剧教训:人无法改变自己的环境……另一种是当代人的直觉反应:试图凭借理性掌控社会命运的努力已经失败。”[115]在悲剧中,它们对无序的解决有意识到人的局限以及被动地忍受和等待的成分。更加令人遗憾的是,自由主义视域下的革命观念及悲剧观念把人类行动与社会发展相互隔离,以致无法涵盖和处理现在活生生的革命经历和悲剧体验,并无法建立它们之间的真正关联。尽管它们不乏诸多支持者且有极大感召力,但也正是它们的影响力,造成了当下人们对革命与悲剧观念相互分离的错觉:“革命观念声称人能够改变自身的处境,悲剧所展示的却是它的不可能性及其精神后果。”自由主义的革命及悲剧理论不但与社会现状不相协调,而且造成现代革命悲剧及悲剧观念彼此对立;它阻碍了人们理解两者的路径。所以,尽管它们现在不乏诸多支持者且有极大感召力,但威廉斯仍宣告“自由主义的终结”:人们需要从其他角度来理解革命及悲剧现实。
(二)社会主义:威廉斯的现代革命悲剧观(www.xing528.com)
从感觉结构出发,威廉斯倾向于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把革命与悲剧紧紧联系在一起。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曾经说过,“当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时期,与从其产生的生产关系发生矛盾,以致后者阻碍了前者的发展时,社会革命也就酝酿而出。”[116]在如前所述的现代社会里,人们饱受疏离、剥削、扭曲及异化之苦,金钱至上和财富分配不均都加快了世界范围内的不平等状况……在商业不断扩张、社会生产狂飙猛进的年代里,以单调刻板的生产为根本目的的资本主义不仅阻碍了自身的发展,而且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是,这些悲剧性的处境和经验产生了急迫改变社会的诉求,社会主义革命也应运而生。威廉斯对社会主义革命加以分析时,引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关著作。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前进报》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强调的社会主义革命应消灭阶级统治、解放全人类的思想以及关注人自身的存在和生活状态的主张,得到了威廉斯的深深认同。在威廉斯看来,这种社会主义的革命观念对革命的解释是成立的。威廉斯认为,社会主义革命从真实生活的紧张局面着手,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加以分析和批判,旨在转变整个社会秩序并以此消除日益滋生的绝望情绪。它寻求有效的方式和路径,渴望扫除目前一切的不平等、不自由和不民主,以便真正实现为社会中每一个人服务的理念。社会主义革命“超越国家、阶级和宗派利益,主动建立并体现总体的人类利益”[117];它为涵盖所有人的新秩序而奋斗,朝向人们能够真正支配和掌握的世界。社会主义的革命观念希望达到这样一个社会:它尊重每一个成员的需要与诉求,它公正地分配财富,并为他们的个性发展提供多维度的选择和公平的机会;同时,人们拥有话语权,能不受约束地自由表达自己的意志和信念;还有,在社会主义社会的经营中,他们相互合作、协商,不但一改之前彼此之间的孤立与隔阂的风气,而且他们的共同努力使社会维持良好的运转和积极的自我更新。
这一社会主义革命观念贯穿威廉斯的一生,人们能在他多本著作中找到不同方面的相关论述。并且正是在这一观念支配下,威廉斯进一步提出了两种社会主义革命形态。其一是公然用武力夺取政权的暴力革命。这是较为人所熟悉的对抗形式,也是威廉斯所坚定支持的动用军事力量的“短期革命”。朝鲜、越南、古巴、智利、津巴布韦、捷克斯洛伐克……都是这一政治斗争的名称。“当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政治机构对于支配性的社会再生产过程丧失其权力的时候,革命就完成了,”[118]威廉斯如是说。不过,这不意味着此后这些再生产过程不会延续以及人们感觉结构的根本转变,由此引出了他在主要研究工业革命到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及人们的生存经验之后,所提出的有关长期革命(long revolution)的思想。威廉斯认为,无论是工业革命还是无产阶级革命,都远远不可宣告革命已经完成;与之相反,复杂、缓慢累积的革命实践只进行到初始阶段。工业革命的深化及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生产、消费关系和超越市场规律的斗争……经济上的革命正在延续,它迎接挑战,并积极创造新的意义。政治上的民主革命才刚刚起步,人们的民主经验仍非常有限。威廉斯坚持,应该借助议会改革、讨论公开、争取投票权、拓展其他民主机构等措施,让人们真正当家做主,实现社会政治的自我管理。此外,与前两者同样重要的是将各种知识连在一起、更深层次的文化革命。这一与政治和经济上的革命相互促进的文化革命旨在通过发展教育、传播工具、公共服务、文化批评等途径,扫除特权集团及强势联盟,终结资本主义的思想观念和文化形式,从而在社会生活中出现“人能够主导自己的生活”[119]的新型的共同制度、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及感觉结构。只有在社会实践的活动模式和人们的感觉结构通过积极的社会经验全部进行转变后,社会主义革命方能宣告成功。“非常清楚,完成那种转变的社会主义方案必须被呈现为一个多元长期的方案;它不会在任何一个人的一生中完成,甚至也不会在几代人中完成。”[120]因此,威廉斯意识到,社会主义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一个需要综合处理好政治、经济、文化、民主、教育等多方面的漫长的持续过程,而且它号召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之付出汗水与努力。
如此种种,社会主义革命吸引人们充分参与进来,它富有活力和希望,并由此前针对政治的变革转向关乎每一个普通人的存在和发展的革命。只要存在任何一个人或群体没有获得承认或遭受压迫和歧视,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就远远没有达成。从人们在现实的生存经验及感觉结构出发,威廉斯在自由主义的革命及悲剧外,找到了另外一条理解现代革命及革命悲剧理论的路径。上一章所述的人们在威廉斯现代悲剧理论中所观察到的“革命”,实际上也就是社会主义革命。威廉斯的现代悲剧观念蕴含着尼采一派超越苦难的希冀,特别强调悲剧与秩序的关系,看重对悲剧性状况及经验的呈现及解决。这种解决方案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一劳永逸但却需要漫长时间达成的。在当代社会中,若想实现对苦难的解决和超越,最常见的途径及最可能达成的方式便是社会主义革命。威廉斯直言,这一势在必行的“社会主义真实而积极地继承了形式各异的人的解放冲动”[121]。它建立的秩序必将容纳共同体之内的所有成员并为它们所共享,这样的革命方式才能造成人们感觉结构的根本改变,才是面对资本主义失序时所采取的必不可少的行动。这样,在社会主义革命观念的支撑和指引下,威廉斯找到了革命与悲剧的关联,将社会主义革命与如前所述的从感觉结构出发探索出来的现代悲剧理论相结合,形成现代革命悲剧观念。
威廉斯将社会主义革命看成悲剧,因为从日常意义上来说,无论是短期革命还是长期革命,其中不乏充斥着谎言、暴力、混乱、冲突、挫折等各种苦难。这不仅是悲剧日常范畴内的意义,而且也是人们在现代社会中所感知到的悲剧的感觉结构,所以把这些革命进程中的悲剧性体验看作悲剧是很自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威廉斯把革命当成整体行动来认识,在此人们同样可以找到它与悲剧的深层关联。首先,社会主义革命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批判与颠覆,旨在使混乱的失序状态走向有序。混乱的失序状况是它的悲剧性起源,所以社会主义革命具有悲剧的底色。其次,社会主义革命是真实无序性状况中必不可少的行动,它要求对无序状况加以认识和解决,而悲剧正是对这一超越性过程的经验和反应。从这一角度看,现代悲剧与革命过程在构成及意图上十分相似,人们甚至可以说,悲剧的另一个名称就是“革命”。对社会主义革命的体验、表达及呈现则是悲剧的内容:悲剧是能以较为浅层的方式一目了然地展现使人恐惧、痛苦和战栗的无序状况,以及通过社会主义革命的对抗及奋斗,秩序得以再生的过程。像这样,革命渗透进悲剧中,并成为现代悲剧的重要感觉结构之一。
这种革命悲剧观念同样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悲剧理论的继承和发展。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悲剧理论在黑格尔悲剧理论的影响下有所继承与突破,前者将黑格尔所认为悲剧最终达成相互和解的指向改造为社会历史发展中,冲突矛盾双方——不同的社会力量、阶级角色之间——的一方的胜利及其另一方的失败。[122]在革命悲剧观念里,这一方面指的是历史所必然要求的革命运动等新兴力量出于外界环境及自身的因素(如其尚处在初生阶段,自身力量还不够强大等),在某一实际历史进程中不能实现,进而导致失败和覆灭。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对《济金根》的批评中所呈现的那样,济金根的失败在于看重骑士的优先性,没有重视农民阶级的力量和贵族阶级没有同农民、城市阶级相结合。在此,革命的必然要求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不能实现,故而诞生了悲剧。另一方面,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曾提出,现实世界里同一个历史制度“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123]都以两种不同的形式出现:一次为悲剧,一次为喜剧或笑剧。当旧制度自身仍具备合理性、合法性时,如果它在与新生事物的冲突中遭遇覆灭,因其失败并非个人性的,而是“世界性的历史谬误”[124],在这种状况下,旧制度的灭亡是悲剧性的。而喜剧或笑剧则源于旧制度走到最后一个阶段,丧失合理性、进步性之时,“人类能够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125]。从现有资料看,在威廉斯首次提出现代革命悲剧理论之时,他是阅读过以上两篇经典文献的,[126]特别是在《现代悲剧》中,他还引用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相关论述。然而威廉斯的现代革命悲剧理论却并未袭用恩格斯、马克思的说法,而是发展了一套如上所述与众不同的现代革命悲剧观念。从社会历史出发来探索革命悲剧,这是威廉斯对马克思社会历史的批评方法之继承。同样,在自由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之间,威廉斯选择解放全人类的社会主义革命,也是受马克思社会主义革命观念的影响和启发。而威廉斯所相信并为之奋斗终身的社会主义终将能战胜并取代陈旧的资本主义之信念,在相当程度上与马克思将社会主义看作资本主义与替代的演进的社会观念紧密相关。不过尽管威廉斯的革命悲剧理论同马克思一样,都是对社会历史批评方法的出色运用,但两者对革命悲剧探索的角度并不完全相同。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其革命理论的基础上来论述悲剧,强调特定历史环境里,新旧事物之间的力量博弈及彼此之间的阶级关系,并区分了悲剧和笑剧。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当旧事物及其制度丧失了合理性之时,无论它的失败或覆灭伴随多少灾难,都不能看作悲剧而只能看成“第二次出现”,使人们能愉快地同过去诀别的笑剧。而威廉斯是从感觉结构出发,在其现代悲剧理论的基础上来论述革命的。悲剧被当成一个整体行动来看待,指向从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人们若想终结混乱的无序状况,常见的方式就是诉诸革命。在不同的革命观念中,威廉斯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承载了各种真实的冲突,蕴含着对苦难的超越之希冀,是终结混乱状况所必不可少的行动。由此,威廉斯把社会主义革命与悲剧理论结合起来。马克思与威廉斯同样看重阶级,不过威廉斯从马克思那里继承的是通过无产阶级的领导,最终达成一个消灭阶级统治的真正平等、自由的社会。威廉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过程不仅仅意味着政治的变革,而且还有经济和文化上的变革。只有当感觉结构彻底转变,社会转变也才完成,所以他提出“长期革命”的思想主张。在这一漫长的社会转变过程中,只要是为人们所感受到的一切悲剧性体验,都是革命悲剧。威廉斯并不看重因阶级身份所划分的新旧事物或制度等差别。他认为:无论是历史所必然要求的革命力量的覆灭,还是不符合历史必然要求的事物的失败;无论是旧制度在还有合理性时就走向消亡的“悲剧”,还是使人类能愉快地向过去告别的“喜剧”,只要它们在感觉结构上能被识别为悲剧性的体验,呈现了混乱无序状态及其解决,那么在社会主义革命进程中它们就表征为悲剧。在此意义上,威廉斯突破了悲剧与喜剧的二元对立,拓展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革命悲剧观念的范围。
在找到威廉斯的社会主义革命观念及其与悲剧的连接点后,威廉斯的革命经历是人们需要充分理解的议题。因为威廉斯自言,实践优先的原则是他的信仰,贯穿于他的理论、政治生涯及写作中。[127]这就意味着,威廉斯的革命实践超越了作为一般背景图式的简单参照或补充:它是其社会主义革命悲剧观念的重要来源之一,更是维系这一观念的不竭动力。因此,在讨论威廉斯革命悲剧观念之后,我们有必要单设一节梳理威廉斯的革命经历。只有深切地体会威廉斯的革命实践,我们才能更好地明白,威廉斯为何把社会主义革命看作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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